这两个问题看似简单,可还是把首辅大人的儿子给绕进去了,连围观的人都感到了尴尬。
“坐。下一位。”宋越的脸上依旧疏淡。
突然间,沈青辰好像理解了皇帝选他当老师的原因。庶吉士的教育是不能耽误的,从前那位肚子里很有墨水,固执清高且刚正不阿,结果到头来还是告老还乡了。能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只剩下两种,一种是徐党,一种是不怕徐党的人。满朝上下,文武百官,后面一种人却不好找,宋越是其中一个。
更有一点微妙的是,这一届的庶吉士里有一个徐斯临,是徐党未来的核心人物。徐斯临固然与其父亲有着父子之情,但他与宋越也会有师徒之情。老师的话,当学生的多少也会听一点。这样就算有一天徐延的势力无法控制了,皇帝还可以用宋越来牵制他。这一招的影响不可谓不深远。
徐斯临坐下后,眉头一直紧锁。他并不因为宋越挖的坑感到生气,他气的只是自己的疏忽。早在成为庶吉士前,他就受父亲教导多年,朝廷水深,时时刻刻都不能掉以轻心。他自认为胸有丘壑,又有着熏天的背景,这大明朝的官场,迟早不过是他嬉戏的池塘罢了。
如今看来,他还是不够谨慎。
想着想着,他忽然扭头看了眼沈青辰。
沈青辰正好也在看他,此时四目相接,她立刻转移了目光,低下头翻了下手中的书,假装什么事也没有。
结果徐斯临却一直盯着她不放,弄得她很不自在,不得已又看了他一眼。
没想到他竟对着她笑。
那笑容里带着他惯有的漫不经心,很有些痞气,活脱脱一个披着古装的古惑仔,看得她莫名其妙,还觉得有点冷。
两个时辰很快过去了,宋阁老并没有授任何课业,只与他们玩了一下我问你答的游戏,就准时放了堂,课业也没有留。
他出门的时候,沈青辰才注意到他并没有带书册来,看来是一早就准备好聊天到下课的。
他是年少就站上金銮殿的大明才子,创造了奇迹的新贵政客,她很想跟着他好好学些东西。可他也是出了名的政务繁忙日理万机的内阁次辅,想来也分不出太多精力来细心地教他们。
沈青微微叹了口气,收拾了东西,就准备到光禄寺用午膳。这时徐斯临的马仔林陌敲了敲她的桌子,脑袋冲窗外一扬,“让你快出去。”
说好的输了就不再缠着她,这人真是一点道理也不讲。
她有些生气地瞥了窗外一眼,发现徐斯临就立在窗边,一张侧脸低垂着,看着若有心事,“我不去,昨日我与他打赌时你也在,他输了。”
她今天也不知哪里来的胆量,竟敢拒绝他了。自己是个穷学生,还揣着个女扮男装的惊天秘密,她一直都是小心翼翼的,并不想得罪了权贵惹祸上身。今天想必是徐斯临在宋越面前折了腰,她不经意间沾着宋越的光,底气也足了。
顾少恒就坐在旁边,时刻关注着沈青辰,听见对话便也凑过来义愤道:“我可是也听见了的。怎么,乾坤朗朗,日月昭昭,你们是要明摆着耍赖不成?”
林陌叫不动人,出了门向徐斯临回复。
徐斯临隔着窗子看了沈青辰一眼,走了。
沈青辰微微有些诧异。什么时候他的字典里也有放弃这两个字了?
上了左廊,林陌问徐斯临:“满朝文武,大人们的姓氏不过一百也有几十,怎么能那么轻易就猜中。那小子只怕是不知从哪里偷听来的,倒成了他耍弄人的把戏了,你打算就这么算了?”
徐斯临大步流星地走着,侧头看了他一眼,沉吟片刻后笑道:“耍弄?若是真的倒好了。”
林陌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你们这些同年,谁敢与我打赌?”徐斯临有些瞧不起地斜睨他,“他敢。还有今天,他居然答什么……世界和平?你不觉得有些意思?这小子不爱说话,以前我倒是没发觉。”
“徐兄是何意思?”林陌有些糊涂。
徐斯临不答话,倒问:“我只知道他是从江苏考上来的,你可知道他是哪里人?家中都有哪些亲戚?”
“我记得他好像就是江苏人,江苏徐州。他家是寒门,家中有什么亲戚我倒不知。”
徐斯临听了眉尖微动,“徐州?也有个徐字。”
林陌一怔,这都能扯上关系。“你打算就这么叫他得逞了?”
“就这样吧,输了就是输了,没什么可不服的。来日方长,下回他休想再赢。”徐斯临说着,转头看向一旁开得正盛的杏花,掐了一枝嗅了嗅,道,“原我还嫌这这日子无趣,如今看来,倒是要有一点意思了。”
徐斯临从小随着父亲出入朝廷,与各路官员勋贵打交道,熏沐了多年官场之事,对时政很是通晓。他本来是不想入翰林熬资历的,奈何徐延见他不过二十出头,便死活逼他入翰林,让他明名正言顺地拿一张入阁通行证。
三年这么长,闲来无事,他当然只能调戏同窗了。
林陌搞不明白他对沈青辰的态度转变,又问:“莲芳楼来了位新的姑娘,长相尤美,一手琵琶弹得惊为天人。去不去?”
徐斯临想都不想就拒绝,“不去,都是一样的把戏,没意思。”
“当真?”林陌这下是真的懵了,徐大少爷的性子未免转得也太快了,“莲芳楼你都不去了?那么多姑娘,个个多才多艺的,那腰扭起来像是能把人的骨髓都吸了,可是你以前自己说的。”
“看腻了。”
*
沈青辰祖籍在江苏徐州,考中进士以后才带着父亲到了京城。在京城,她有一个二叔,是他们父女唯一的一门亲戚。
虽唤作二叔,其实这位二叔与他们并没有血缘关系,不过是两家祖上数十年前连了宗,这层关系才幸运地延续到了现在。
沈青辰年幼时,家徒四壁,父亲得了癔症,母亲离家出走,是这个二叔的接济才让他们父女不至饿死。幼年时的沈青辰没有钱上学堂,也是二叔手把手教会了她识字念书。
庶吉士们逢五日可以休沐一日,见完新的老师,沈青辰就迎来了一天休沐。她照例为父亲备好了膳食和药,出门往林家去。
行将至林家大门外,沈青辰远远地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站在隶书的“林宅”二字门楣下,穿着棕色的右衽直缀长袍,负手垂头,直挺的鼻尖上印着一点点清晨的阳光,一双唇如花瓣般泛着淡淡的光泽。
她这二叔是近四十岁的人了,可容貌却保留了年轻时的风华,斯文俊美,骨秀神清,不仔细看还以为他是个玉树临风的翩翩少年郎。
青辰走上去,唤了一声:“二叔。”
今天是初一,沈青辰的二叔沈谦正好也休沐,一早便到了门外等他。
沈谦见了沈青辰,很是高兴道:“你来了。累了罢,快进屋。”
沈青辰点点头,边跟着他走,边问:“今日我是不是来晚了,二叔等了很久了罢?”
“不晚。是我起的早了,又没什么事,怕你来的早,便先到外头来等你。”他说着,偏头笑看她,迷倒过多少姑娘的眼角眉梢尽是喜悦之情,“屿哥儿还没醒呢。你定是还没用膳,走,先到我屋里用膳去。”
“嗯。”今天起的稍晚,她只给父亲做了早膳,自己没来得及吃,肚子里空空的。
屿哥儿是沈谦的儿子,今年八岁了,正是念书识字的年纪,沈青辰受沈谦的邀请,逢休沐便来教授他,就像当年沈谦教她一样。
与当年不一样的是,沈谦只是个举人,而沈青辰已经成为了大明朝的庶吉士,未来的储相。屿哥儿才八岁,还在学《千字文》和《孝经》一类的入门书,由一个庶吉士去教一个八岁的孩子,着实是大材小用的。
沈青辰心里却很清楚,她的二叔是在帮她。每个月她只有五天休沐,只能来五次,但是她能拿到二两银子的酬劳,这对家境窘迫的她来说,实在已是雪中送炭。
因为这二两银子,她的二叔和二婶还吵过好几次架。沈青辰望着二叔笔挺柔和的背影,虽行走在熟悉的宅邸却始终显得孤寂,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她的二叔是入赘的。
为了患有癔症的父亲和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