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正是华灯初上之际,街上几乎没有行人,顺天府衙门又离此地七八里远,放眼望去,也不见巡逻的衙役捕快。
沈青辰紧张地捏了捏自己的袍子。四海八荒碧落黄泉……能依靠的好像只有她自己。
转过一个街角,她终于下定了决心,停下脚步对正过街角的两人道:“二位兄台,天色已晚,如此这般追随我着实辛苦。只是未得二位提前告知,家中也未备酒菜,恐不能招待二位。我身为大明朝的两榜进士,翰林院的庶吉士,如此实在是失礼。”
她的心怦怦直跳。绑架官员是大罪,他们可能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吧。
那两人乍听沈青辰自报家门,果然停下了脚步,听完她所言后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人开口道:“找的就是你。”
“……”青辰呼吸一窒,强迫自己冷静道,“前方不远就是我老师的宅邸,二位既是寻我,此地也不便相谈,不如二位随我一同到老师家里吧。我的老师乃是当朝内阁次辅,宋越宋大人。”
他们是冲着她来的,且样子来势汹汹。沈青辰不知道自己得罪了什么人,但对方既然不畏惧她的身份,她就只能搬出一个位高权重的人来。她脑子里只有一个人,那就是老师宋越。
尾随的两人对视了一眼,似在思考。
青辰便又道:“二位恐怕不知道,我……我是宋大人的爱徒。他说我是他最得意的门生,要耗尽心血好好栽培我。所以我若受了什么委屈,他必不会轻饶叫我委屈的人的。”她说得不快不慢,语调听着也平静和缓,叙述的倒挺像那么回事。
此时,在街角一块飘扬的蓝灰布招牌后,一辆平顶黑绸马车已经停了一会,拉车的高头大马前蹄正轻轻点着石板路。马车里的人正静静地聆听她所言,眉头已经轻蹙了几下。
两个男子听了交头接耳,其中一个显然是犹豫了,说了句“要不再回去请示一下”,另一个却没有被吓退,倒前进了几步,“少废话,东西交出来。”
“……你们是不是弄错了,我没有拿什么东西。”她捏紧袍子,黑靴后退了一步。
“少装蒜,信就在你身上,若是不交出来,小心皮开肉绽。”
“我没有什么信……”沈青辰既糊涂又有些慌乱,只好又道,“我真的是宋阁老的爱徒,你们这么对我,我的老师知道了会很生气的……老师已年过三十了,你们可知道他何至今未娶?”
马车中的人脸上微微一抽,团云纹宽袖下的手忍不住揭开一点点帘子。
她硬着头皮继续道:“我有一位胞妹,乃是母亲一胎所生,很漂亮。老师他……钟情于我的妹妹。日后他若是娶了我妹妹,还得唤我一声兄长。是以我跟他之间并非只有师生关系,马上就要结成亲家了。你们难道想跟宋大人过不去——”
她的话语中虽有威胁之意,但口气听着一点也不强硬。
尾随的两人看她是个凶不起来的人,倒是忽然笑了,“吓唬我们呢?牛皮都吹破天了吧?我们奉命行事,管你是谁的兄长。别耽误锦衣卫办案,快把信交出来,否则别怪我们把你带到北镇抚司诏狱。”
锦衣卫?
便在这时,马车转过街角,停到了他们面前。
车里的人打帘而出,黑色的皂靴稳稳地落了地。乍现的脸孔玉面淡淡,绯红色的官服还在月色下隐隐泛着光泽。
“他没有吹牛皮。他真是我的爱徒。”熟悉的声音平淡如水。
……宋越。
两个男子见了宋阁老,忙躬身揖礼,“锦衣卫校尉见过阁老。”
宋越点了点头,踱到沈青辰面前,一只手搭住她的肩。
沈青辰心中一颤,只觉他的掌心带着暖意,自己的半边身子被那云缎宽袖拢着。
她抬起头望着他直挺的鼻梁,只听他道:“我这爱徒不经饿,一饿记性就不好。不如这样,我的府邸就在前面不远,你们都随我到府中用膳,等我这学生吃饱了你们再问,如何?”
两个校尉也不是糊涂人,“下官们不敢叨扰阁老。我们不知他是阁老的人,实在是失礼了,还望阁老原谅。”
“现在锦衣卫拿人,都不用出示刑科佥签的驾贴了吗?”他淡淡道,颊边被月光照得微微发亮,看着二人的双眸仿若冰泉般幽冷。
两人相视片刻,顿时双双下跪,一人道:“下官们行事有失,还望阁老大人不计小人过。指挥使大人受了伤,只交待了事便又昏迷了,下官们也不敢再打扰,便……没有拿到驾贴。”
“那还不走?”
二人一愣,忙见礼告退,“下官们先行告退了。”
两人才转了身,宋越便把他们叫住了,“等等。”
“阁老还有吩咐?”
“回去告诉你们的陆指挥使,想要什么东西,有了驾贴再到翰林院来,我和我这学生等你们。另外,你们每人该受二十小板。”
两人没料到跟个庶常竟跟出个阁老,一张嘴就罚了他们二十小板,面色登时有些难看,“下官们必当转述阁老所言,下官们先行告退。”
此时天色已全黑,天边星点迭次闪烁。
宋越抬起了搭在沈青辰肩上的手,抖了抖袖子。月光笼着他的身子,凝成一圈淡淡的白光,影子被拉得很长。
沈青辰只觉头皮有些发麻,说过的话自己都想吃回肚子里,行了个礼后闷声道:“老师。”
“爱徒。”宋越微眯着眼睨她,“不对,兄长?”
她尴尬地低下头,“……学生不敢。多谢老师出手相助,还望老师原谅我失言。”
“如果我没有听错,你刚才还说,你的胞妹貌美如花。意思是……”
她缓缓低下头,望着鞋尖,“学生……没有什么意思,老师不要误会了。”
他没有责怪她,只随意地问:“你做了什么?”
她摇摇头,“没做什么。只是昨天在一位友人的医馆,帮一个受伤的人取了腿中半截箭矢。那人手里有把刀,看着像是绣春刀……刚才那两人问我要一封信,学生也没有见过什么信。”
他自上而下扫了她一眼,“你还会医术?”
“不会。昨日情急,学生也是被逼的。”
“不会医术,你就拿刀切开了他的肉?”
沈青辰认真点点头,月光将她细腻光滑的脸颊照得莹莹发亮,“我救了他。”
他眼梢抬了抬,转身走向马车,“很勇敢。”
沈青辰愣在原地,不知道他这是表扬还讽刺。
到了马车前他停下来,转头道:“你扎的那个人,是锦衣卫的指挥使。”
……
怪不得,那人身上有些狠利之气。沈青辰想,程奕那把钝刀也算不辱使命了,不,是超常发挥。
“过来吧,回家了。”说罢,他揭开车帘上了车。
“老师……学生的家在那边。”
声音从车里飘了出来,“你上来,我送你回去。快宵禁了。”
她犹豫了一下,走到马车边,“天色已晚,学生不敢再叨扰老师,还是恭送老师先走吧。”
谁知车里的人又说:“上来。”
沈青辰只好低头上了车。脚边的袍子被风吹起。
马车还是雨中初见宋越的那一辆,华贵,舒适,一个人坐着宽敞的很,两个人坐着就显得有些挤了。
问了沈青辰的住址后,宋越便不再说话,静静坐着。沈青辰小心翼翼地尽量将身子贴着窗,以免让老师感到拥挤,余光不经意一扫,看到了他的侧脸。
俊朗的五官,厚实的胸膛,沉着从容的气息,大腿上平放的手刚才还搭在她肩上……很难想象,他已是内阁次辅。他曾经只是她历史书上模糊的形象,如今却成了她的老师,有血有肉,就地坐在自己身旁。
宋越似乎察觉了什么,转过头来,霎时间两股眼神交汇。他的目光坦荡平和,而暗中的沈青辰却有些慌了,连忙垂下头。
“想什么呢?”
“没……只是想到了我的家乡。”她随口编了一句。
“你的家乡在哪里?”
“江苏徐州。老师可曾去过?那里有个很美的湖,周围都是树和花,夏天水是绿色的,到了冬天又变成蓝色的。”
宋越的声音轻轻的,“去过。原来任浙江巡抚的时候,有一年浙江大涝,淹了很多田,我到江苏去借过粮。”
沈青辰犹豫了一下,“老师身为巡抚,难道俸禄还不足以应对灾年吗?”
他瞥了她一眼,“不是给我自己吃的。”顿了顿,又道:“是给浙江百姓的。但最后还是迟了,那年死了不少人。有的被淹死了,有的饿死了,田里都是水,不是绿的也不是蓝的。”
他侧过头来看她,问:“日后你做了官,若是凭俸禄吃不饱饭,你怎么办?”
青辰没想到老师会这么问她,愣了一下后道:“那我就到老师的家里吃。”
这下连宋越都懵了,眼梢一抬,“你当真不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