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斯临边往寝屋走, 边想着父亲刚才说过的话。
让那个人归顺自己……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听起来让人有一点心动。
自从在性别之事上与沈青辰摊了牌, 他便尽量克制自己只把他当作同窗看待, 同性之间, 容不得他多想其他。那个人已经有段友情叫顾少恒,他断无可能插/进去,效仿,也已经迟了。
可今日经父亲这么一点, 他忽然反应过来,原来在同性之间,尚且有一种可以让两个人更进一步的关系, 叫作归顺。
对于这种更进一步的关系,自与父亲擦肩而过后, 他的心里便开始有了期待。
可是该怎么做呢?
金钱,权力,地位, 荣耀,沈青辰想要的是什么?他那么执拗, 有自己的主见,对于自己所拥有的一切身份带来的附加物, 他好像并不是很在乎。连祈愿, 他写的都是“做个好官”。
夜风吹来,将徐斯临的披风吹得飘扬翻飞。
屋门被推开时,接替青荷的丫鬟见到的, 是一张眉头蹙起的淡漠俊脸,修长的手臂中还携着两册书。他修长的腿迈入了烛光之中,浑身不羁的气质与这两册书奇怪地融合在一起,让人忍不住想多看两眼。
打发了偷看自己的丫鬟,徐斯临倒在罗汉榻上,顺手抓起了炕几上的那册书——《菜根谭》。
他随便翻了一页,竟是翻到了他拿书去请教她时翻到的那页。
初秋的午后,窗外槐花满地,阳光照在她白皙的脸上,他看着她,托起了她的下巴。
那种让人回味的氛围,大约应该叫作亲密。
而归顺,可以带来亲密。
徐斯临合上书,将它放在了自己的心口上。
那个人虽然贫寒,内心却是有些清高的。如果金钱不能打动他,那什么可以呢?两个字忽然从他脑海中一闪而过——女人。
可紧随着这两个字而来的,是一股打心底窜上来的强烈的排斥感。
他不可能给那个人送去一个女人。
那个人会对那个女人含情脉脉,牵她的手,吻她的唇,与她在床上翻云/覆雨。那个人的双眼会变得沉醉而迷离,身躯会变得泛红而颤/栗……
一想到这些,他就非常非常地不舒服。
叫那人归顺,一定还有其他的办法。
*
京城的秋天短,半个多月后,冬天就来了。
近日总吹北风,天阴阴的,冷得直叫人哆嗦。工部的各堂屋都挂上了厚厚的帘子,窗子也都不再开了。
院子里的松柏还未全凋,只是也不复盛夏时的翠绿。墙角还有一株腊梅,细长曲折的枝干还未发新叶,只冒出一粒粒小小的花骨朵。
立冬前日,光禄寺给各庶常做了扁食,是羊肉馅儿的,沈青辰吃了好几个。顾少恒心疼她秋天没养膘,担心她冬天不好过,便假装说这扁食做的不好,把自己碗里的扒拉了几个给她。青辰自是感激,抱着碗喝了一口热热的汤便对着他笑。
徐斯临照例不在光禄寺用膳。徐府的马车内置了炉子,一路上马儿嘚嘚嘚地跑,炉子里的炭火则烧得噼里啪啦的,将热着的膳食载到了大明门外。
他娘未免他冻着,还特意捎带了一件银鼠绸缎披风,温暖细腻的银鼠皮做的围领,黑绸上绣了精细的暗纹。徐斯临披着披风回到工部的时候,身形挺立,步履从容,看着很是冷俊不羁。
算算日子,沈青辰三人到工部已是一月有余了。
一个多月过去,工部主事韩沅疏一次也没召见过他们,本该由他管的观政事宜好像已被他抛诸脑后。青辰偶尔还能听到他那间屋里传出咆哮声,不过隔着厚帘,也听不清说了什么,约摸只有两个字可辨认——“奶奶”。
三个庶常因无人管,只能呆在屋子里看册录。顾少恒对于徐斯临能耐住寂寞,每天看书看得贼认真而感到好奇。
趁着只有两个人的时候,顾少恒便问沈青辰,“徐公子是不是转性了。”
一双眼睛乌溜溜地盯着门口。
青辰正看得认真,随口应付了一句。顾少恒却不依,一只手盖住她半页书,笑嘻嘻道:“看了这么久了,你就休息会吧。”
青辰无奈,只能陪他说话,可在背后议论别人并不好,便把话题转移到了册录上。
“少恒,这里我有些不明白,你看,景治十四年,大安县修堤坝,长十五丈,高三丈,用了八千两银子。到了景治十六年,伏青县修堤坝,长十六丈,高三丈,就用了一万两千两银子。这两个大坝长度差不多,又都在同一条河上,仅隔了两年,造价多就出了一倍,难道砂石在两年间贵了这许多?”
顾少恒只要是有人搭理,说什么倒也无所谓,这会见青辰请教他,心里还有些高兴,便道“巧了,你正好问了件我知道的事。景治十六年有大涝,那年我四弟正好出生。我猜该是两岸有淤泥要清理,再加上要新增暗渠,所以才花了那么多钱吧。”
青辰听了点点头,他说的不无道理,只是这其中的差距还是有些大。
“知道我们初到工部那天,韩沅疏为什么发火吗?”顾少恒忽而问。
青辰摇摇头。
顾少恒是朝野小狗仔,小道消息灵通的很,自从被韩沅疏一顿怒骂惊到后,便立刻四处打听此人遇到了什么事。
据说是上次内阁开完会,各部分了税银,前些日子工部一统计,发现竟露了一处堤坝的花销没算上,于是又去了内阁。正巧宋越去了通县,工部尚书便去找了徐延要。
几部堂官大家都是徐党,徐延不能太厚此薄彼,所以只勉强从其他部门给他拨了三千两。
三千两虽少,但好歹是给了,首辅大人也算是给了个说法。至于巧妇如何烹无米之炊,就要看工部自己的本事了。
于是工部尚书就把这事交给了部里最有本事的那个人,他就是韩沅疏。
韩沅疏生平最恨两件事,一是没有本事的人,二是自己没本事解决的事。所以那日见了沈青辰三人便一顿嘴炮嘲讽,骂天骂地骂人骂己。
青辰自上次挨骂以后,这些日子其实一直在想着这桩修堤的事。她的父亲是工程师,她又一直在看建筑方面的书,现代的修堤技术肯定比大明朝要先进些,她或许可以帮的上忙的。
只是,先得韩沅疏同意才行。
*
几天后,天气愈发寒冷。
沈青辰给自己宽大的冬袍里加了好几件棉衣,壮了胆子来到韩沅疏的屋门外。
隔着厚帘,她出声问:“韩大人,在下是庶吉士沈青辰,有事要向大人请示。”
片刻后,冷清的声音传出来,“你走罢,我这会没有功夫见闲人。”
话音落,里面又响起一阵哗哗的翻书声。
青辰早料到他不会轻易见自己,又道:“大人,在下要请示的是修堤之事。”
静默片刻,里面的人又道:“科举考的是四书五经,又不考修堤,你能知道什么?若是哗众取宠之言,就不必来浪费我的时间了。”
诚如他所言,大明朝科举只考经义与策问,且都是僵硬古板的八股文,除此之外其他学问都被认为是奇淫巧技,难登大雅之堂。朝中尊崇程朱理学,尚儒学,进士们个个擅长此类,就没听说过有擅长修堤的。这些人在韩沅疏的眼里,就被归作了“无用”的那一类。
“回大人,在下查阅了怀柔县十年来的修堤记录,发现自景治十年堤坝建成后,有溃口二十一次,渗漏三十五次,裂缝十七次,大小险情共出现过二百一十次,其中尤以去年的大涝最为危险,临时抢修了十日方堪堪抵挡。今年堤坝建成正好满十年,按例需要进行大修,况且去年的余患犹在,在下知道三千两不够,是以也想了个法子,不过尚未得到证实是否可行……”
她还没说完,里面的翻书声便停止了,紧接着便传来一声,“进来!”
青辰揭了帘子进屋,拱手给韩沅疏行礼,“沈青辰见过大人。”礼毕后抬起头,被眼前的情景惊了一下。
韩沅疏坐在桌前,身着鹭鸶补子冬袍,鬓角梳得一丝不苟,一张略带怀疑的脸上眉眼俊逸,鼻梁高挺。端的是好一个意气风发的秀美青年,能引无数姑娘竞折腰。
可在他那一张书案上,乱七八糟的书册堆积如山,用坏了的几支毛笔胡乱摊在桌角,青瓷笔洗里的水也不知多久没有换过,竟比墨还浓,两只宽袖的袖口上都是斑斑点点的墨迹。
地板上,到处都是被揉皱了的纸张,还有一只打碎了的盖碗碎片,一滩很大的茶渍还未全干,黑乎乎的茶叶洒了满地都是。在一地狼藉里,竟还有一只不知从哪里来的草鞋……
这一整间屋里,只有他的脸是干净的。
韩沅疏显然是看出了她的想法,随意挥了挥桌上的纸团,拧着俊眉道:“本大人忙的很,没功夫拘这些小节,你有什么事就快说。”
“是,大人。关于修堤的事,在下有几个疑问想求证,是以明日想向大人告一天假,去怀柔县看堤坝。”不实地勘察,所有的想法都是纸上谈兵。
韩沅疏望着眼前俊秀而温和的庶常,扬了扬眉道:“这么冷的天,人们冻得连门都不想出,你要去看堤坝?”
“这么冷的天,大人为了堤坝的事犯愁,不是也忘了在这屋里置炉子吗?”青辰不紧不慢道,“在下查了资料,怀柔县历年最早的汛期是在三月,河水很快就要结冰了,能用来修堤的时间已不多,所以在下想早点去看看。”
韩沅疏听着,搁下手中的笔,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去年的殿试,你考了多少名?”
青辰愣了一下,低头回道,“回大人,第四名。”
他眯着眼看她,“哟,传胪啊。我可是连举人都没考上。”
青辰:“……”
“滚蛋。考得越好,越是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