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虹影一个人的存在才是重要的
    虹影简介:

    1962年生于重庆,作家、诗人。曾在鲁迅文学院、复旦大学读书。1981年开始写诗,1988年开始发表小说。代表作品有《饥饿的儿女》《水》《阿难》《上海王》等。

    导语:

    作家虹影注定成为一个备受争议的人物,她的长篇自传体小说《饥饿的女儿》曾经轰动海外,不过在国内却引起了诸多是非。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的长篇小说《K》成为中国第一部由法院判定禁止出版的小说,于是乎,虹影的写作和生活自然成了众人关注的焦点。不过她心无挂碍四海为家,周游列国去寻找创作源泉,任外面风吹雨打她依然笔耕不缀,有人评价她是女性作家中的“脂粉阵里的英雄”。

    许戈辉:没想到你那么爱笑。

    虹影:对,我一见射手座的人就笑,你完了。

    许戈辉:什么都被你了解了。

    虹影:对,我是一个上网的人,网是一个间谍,什么都知道。关于你的,基本我都知道了。

    许戈辉:那你别忘了,我也知道你。

    虹影:那好,那我们这样聊起来就比较有意思。

    许戈辉:我虽然知道,但是有很多东西我还不明白。比如说“虹影”这个名字,我不明白你是在什么时候起的这个名字,我只是在网上读到过这个“虹”就是“淫奔他乡”的意思。

    虹影:对对对,我知道你肯定会这样说的,你在网上看到的吧。

    许戈辉:那你的原名叫什么?

    虹影:我姓陈,我把“陈”字给丢掉了。

    许戈辉:原名就叫陈虹影?

    虹影:肯定不是,但是它的英文名字是这样的,护照名字也一样,至于“淫奔他乡”之意,实际取自《诗经》,言女子有行,应远父母弟兄,而且宜西不宜东。

    许戈辉:所以一切都在冥冥之中?

    虹影:仿佛一切都被固定在那里。不过我觉得姓是很不重要的东西,是外在的符号,没有什么意思,一个人的存在才是非常重要的。

    许戈辉:你这么一说,我觉得你的人生经历比一部小说还复杂、还曲折。

    虹影:对,人可能还要精彩一点,但是小说是一种艺术,我不知道我自己是不是一种艺术,所以我不敢这么说。

    许戈辉:那你自己觉得呢?

    虹影:我觉得我比较有意思。

    许戈辉:是,我觉得你全身上下都好像透着一种不一样。你觉得你身上有哪些东西是特别需要别人了解,而又被别人忽略了的?

    虹影:我是作家,最好是谈论我的作品。而有些人,总是想知道我所经历的很特殊的一些事。

    许戈辉:别人真的是很想知道。不光是你的作品不断地有各种争议,你的经历也经常被人谈起,大家在猜测:哪一部分是真的?哪一部分是小说?哪一部分是虹影在炒作?哪一部分又是她的心灵真的在诉说?这些我都很感兴趣。我们先说说你最近打官司的事情。那本小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据说因为这个官司,市面上都见不着这本书了。

    虹影:他们说《K》是一本淫书,是一本黄书,法院也是这样判的。

    许戈辉:哪个法院判的?判决结果是什么?

    虹影:吉林长春中级人民法院。我是第一被告;第二被告是《作家》杂志社,因为它刊登了小说,转载台湾出版的《K》;然后第三被告是《四川青年报》。关于这本书的判决结果是:我们三家一共赔了21万,说是侵害了对方先人的名誉权,这是第一个处罚;第二个处罚是这个书在大陆不准以任何形式出版。

    许戈辉:什么叫作侵犯了人家先人的名誉权?

    虹影:其实我写这篇小说,是由于我在西方住了10年,而以前在中国度过的日子正是我的成长期,对东西方的文化冲突和理解,我觉得自己可能比其他的中国作家要了解得多,有这个义务或责任来写一本有助于东西方相互沟通的书,在文化冲突不可调和的情况下,它有助于我们找到一个解决的途径。我写的是英国诗人朱利安?贝尔的故事。朱利安?贝尔是著名作家伍尔夫的侄儿,他像登徒子一样,人长得很漂亮,而且出生于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家庭。20世纪30年代,他到武汉大学来教书,他特别同情中国的革命,渴望加入中国革命。我最先在图书馆读到他公开出版的诗和书信,书里还有一封遗书,我看了,非常感动。一个英国人为了表达对中国革命的同情,不远万里来到中国,这个故事真的震撼了我,所以我就把他的故事,按照真实的一部分和虚构的一部分放射出来了。而中国方面我没有任何一个人是用真实的名字。

    小说创作来源于真实生活。小说家有想象的权利,把真实生活重新塑造成另外一个世界。我觉得这不是关于我一个人的事,这关系到中国文学的前途命运。很多人认为我说这种话非常好笑,说我把个人化和国家化连在一起,其实不是。中国文学本来就是经历了很多的坎坎坷坷,应该说到了新的世纪,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好景象,作家想写什么,一般都能够达到,如果现在在性描写或者其他方面,我们没有虚构和想象的权利,我们中国文学怎么走向国际化?怎么跟世界上其他的作家来一个较量?在这一点上自己限制自己,肯定是不行的。

    许戈辉:你是把这个看成一种标志,是吧?

    虹影:我觉得很重要。以前我说过:“我有9条命,跟猫一样,经过很多劫难、很多不幸,包括我的童年,我成长的那个时期,现在我还剩下一条命。”那么这一条命就要分成两半,一半我觉得我献给了文学,另外一半我一定要为作家的权利抗争到底。

    许戈辉:我忘了是哪一个机构评说,去年文坛上,你是最受争议的一个作家。

    虹影:我觉得受争议没有什么不好的。但是如果老把我放在这么一个位置上,我觉得非常地尴尬。为什么呢?误读这样的作品,是因为误看你这样的一个人。读者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永远搞不清楚。我们谈这个官司,很难有一个人比我更清楚了,这对我来说是一个非常大的遗憾。

    从另外一个方面来说,我觉得国内的媒体非常活跃,非常open,和以前非常不一样。媒体可以评出这样那样的角色来,对我也是一种变相的支持,我非常地感激。

    许戈辉:官司的事呢,现在有点说不清楚。接下来我特别想听的是,因为我看过你那本《饥饿的女儿》,我特别被震撼,可能和很多读者一样很好奇,说那真的是虹影自己的故事吗?

    虹影:绝对是百分之百的真实的故事。自传,就是自传,你可以沿着我书中描写的每一个地方每一个细节找到我的家。我觉得那里的人生活真是可怜,而我自己是非常幸运的,出生在那样的一个环境,那样的一个背景,如果我没有走出来,天知道我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虹影的家就在重庆,在《饥饿的女儿》一书中,虹影描述了一个生于贫民窟的女孩的成长经历:她是一个私生女,从小没有父爱,在没有粮食也没有爱的饥饿中,她让自己与“历史老师”的xing爱充塞于自己的身体,以填补那恐慌、绝望和饥饿的深渊。童年和青年时代的一道道伤口,在多年之后,变得越发明白清晰。在承受这些天生的苦难的同时,虹影不止一次对自己说:记下这一切,让人们在蓝天下快乐而坚强地生活。

    许戈辉:这段经历你回想起来还是否觉得像噩梦一样?这不像大家经常所说的,童年是很美好的。

    虹影:我基本上就没有像样的童年,但是反过来说,因为童年,我才找到了写作的原因。

    我的作品总是和国家和历史变革联系在一起,这个国家发生了什么,总会反映到我的脑子里面,反映到我的作品里面。比如三峡大坝,从1992年人大通过修建三峡大坝的决议开始,我就没法把自己的注意力与它分开。长江是我们从小生活的地方。昨天有很多评论家在出版社搞了一个专门讨论《孔雀的叫喊》的会议,我觉得陈晓明说得特别对,他说我写三峡,根本不是因为现在三峡大坝6月份就要蓄水了,赶这个热点,而是因为长江和我的生命连结在一起。我就在长江边儿长大,我就是长江的女儿,我就是三峡的女儿,突然有一个大坝在我心中横着,你说我会怎么想?

    许戈辉: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童年的时候最可怕的经历是什么,让你至今还会经常做噩梦?

    虹影:我经常坐在长江边上,看船。有一天,渡船从对岸朝天门开出,朝南岸驶来,开着开着,突然就翻了。我看见那些人浮在水面,像一个个气球,不一会儿,那些气球都在水面消失了。这样的翻船,在长大的过程中,我似乎看过三次。我经常做梦,梦见我自己也在船上,落水了,我找不到救生圈,找不到救生衣,我就在水里挣扎,叫也叫不出来,喊也喊不出来,水淹没了我。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记忆。最可怕的就是去江边看死尸。到江边去,你会发现很久找不到的人,他们的尸体突然从一个回水滩浮起来了。浮起来的男女姿势都不一样,男的是脸背着天,女的是仰面朝天,而且如果是那人的亲人或者仇人去了,他的五官就马上出血。

    许戈辉:这个是传说还是……

    虹影:我亲眼见的。对长江我有可怕的记忆,也有美好的记忆。我父亲曾是船上的水手,他经常说起他在船上的经历。想起长江,我就会想起父亲,使我有一种动力。我写的小说几乎都跟长江有关,《K》是在武汉,《饥饿的女儿》是在重庆,《孔雀的叫喊》干脆就在三峡地区,包括重庆。我在长江流域建造我的文学王国,江水跟我个人的命运和作品息息相关。

    许戈辉:长江是你的一种给养,你直接从这里面提取了很丰富的元素。

    虹影:不管我现在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压力,遭遇到什么样的劫难,只要我回到长江边,我就能拿起笔来写作,我的原创力就在于此。

    许戈辉:在18岁以前,在你离开家之前,你就已经很爱写作了?

    虹影:那个时候就写日记,后来一步一步写诗,之后才是写小说。

    许戈辉:什么时候写小说的呢?

    虹影:1983年的时候写得比较正规,老用第三人称写,现在正好20年。

    许戈辉:真的?你觉得小说和诗歌对你来说有什么不同?

    虹影:诗在我的生命中很特别,我把诗比喻成我的血肉,把小说看成我的骨头,这两者谁也离不了谁。当我用诗歌表达我自己时,很难有人能读懂,能理解我的心,当我用小说表达我自己时,更多人能明白我想说什么。

    许戈辉:你的小说因为把它标明是自传体,所以很多人当然就会从这里面读到你真正的生活,可是中国人有一种文化习惯叫家丑不外扬,你的小说里面却把自己的身世,从父亲到母亲,到哥哥、姐姐、弟弟什么的,都写到了。你为什么会选择去写这些揭伤疤的东西,还不怕告诉人家说这就是你自己?

    虹影:我想这需要一种勇气。我18岁那年,我知道自己是一个私生女的时候,我觉得整个心都震裂开了,从小迷惑着我的许多谜,周围的人都知道,包括我的姐姐、哥哥和亲戚,就我一个人不知道,他们与我之间一直有着隔膜,我的邻居也因此而欺负我。

    当所有的谜底都被揭开时,我就特别想写,如果那个时候我写这本书,最多不过写成伤痕文学中的一本,或者说跟其他在西方出版的中国人写的控诉别人之罪的书差不多。这类书有一个特点——非常缺少一种自我反省、自我忏悔的精神,认为所有的错都是别人做的。

    18岁时我没写,一直等到16年后,我才拿起笔来写。这有两种原因。一是我已经心平气和了,不再带有个人的情感在里面。当我记述过去的一切时,我觉得就像做一个黑白的电视纪录片一样,把每一个场景,当年发生的一切都忠实地展现出来。我的笔就是一把手术刀,它把我自己毫无保留地划开。作为一个作家,很少人具有这种勇气。每一个人都会说,你不能这样做,首先我的家人肯定最反对。但我这么做了以后,我非常非常地释然,我觉得这本书达到了一种目的,就是让我的家人更了解我,更理解我。我的母亲非常地骄傲,再也不觉得因生下了我,就像霍桑的“红字”一样是一个耻辱在她的脸上印着。她当年抵制了一切把我生下来,把我养大,她觉得非常值得。另外,我想我也是为了最下层、最普通的不识字的妇女,为她们说话。她们有她们的情感,但是她们根本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她们的命运、她们的痛苦没有任何人能代她们表达。我觉得既然命运或者是上帝选择了我,我就有责任把她们的故事写出来,我有责任为她们说话。

    许戈辉:这种责任感你是怎么意识到的?18岁时你是怎么离家出走的?

    虹影:18岁时,每天都处在恐惧当中,因为我发现有一个男人经常跟着我。那天我终于忍不住跟母亲说了,我母亲马上反应特别激烈。在我的追问下,母亲讲了我是如何出生的,我有一个从未见过面的亲生父亲。于是我对母亲提出,我必须见这个人。

    在我的一生当中我跟他只见过一面,我和他见面的时候,他特别希望我叫他一声“爸爸”,但是我没有,我觉得我非常残忍。我写书的时候,也算是一种自我忏悔。他实际上也是为了我母亲,为了我们这个家,为了我,做了非常大的牺牲,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许戈辉:在那个时候没有叫他爸爸是因为你恨他?

    虹影:对,我觉得我受的所有的痛苦,经历的一切都是因为他,那时我根本不理解他,也不理解我母亲,觉得我母亲对我特别不好。现在我明白了,我写了这本书,并且把这本书献给她。实际上母亲是没有办法,她很爱我的生父,但是我们家里有5个小孩,我父亲眼睛又瞎了,她没有办法跟我的生父走,只能靠她的体力来养活这个家。

    带着生父攒给她的微薄的盘缠,虹影离开了家乡重庆,开始流浪于各个城市之间。她考上了鲁迅文学院和复旦大学作家班,告别了过去的世界,开始了新的生活。

    许戈辉:能不能告诉我,18岁时你为什么要离开家呢?

    虹影:当时我爱上了一个人,那个人自杀了,那是我第一次恋爱,这一切突然发生在我知道自己身世的那几天,很多偶然性你根本无法去解释,但偶然性就是必然性,我决定离家出走。

    之后我有10年的时间在路上。你知道1976年打倒“四人帮”后,在80年代的中国文化艺术界出现了一个非常灿烂的百花齐放的新局面,我们称之为黄金时代。无论是小说电影,还是诗歌绘画,都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状态,出现了很多很优秀的人。

    许戈辉:在那一段时间里到底是一些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思想在影响着你呢?

    虹影:有很多的人,我无法一一说他们的名字,这完全出于一些特殊的原因。

    在80年代,我觉得我们那一代人的思想和行为都走得非常远,和西方的60年代有些相似。我们爱上谁,当天就跟这个人在一起了,不管他的身份,他有钱没钱,不在乎他做什么,我们只是喜欢这一个人。那个时候我们经历的,不管是情感还是性,都是到了一种非常自然的状态,对我的整个生命而言,可以说是一个很大的跳跃。

    许戈辉:你觉得那个阶段是一种从封闭突然间走向开放的状态,是一种特别不成熟的表现,还是特别成熟的表现?

    虹影:不能用成熟或不成熟来说,它是一座冰山突然倒下之后,冒出的一种特别奇异的树或者是花,我们就尽情享受这花或这树和新鲜的空气。那个时候出现张艺谋、陈凯歌、陈丹青,还有很多优秀的小说家,包括莫言、余华,还有很多很多的人,一点都不偶然。

    许戈辉:还是给我具体讲一讲你那个时候的经历吧,因为你18岁以前的经历,我们更多地可以在小说里面看到,而你出国之前很重要的那一段经历,比如《康乃馨俱乐部》什么的,我们了解的渠道相对比较少。

    虹影:《饥饿的女儿》里,我主要写18岁的时候怎么发现身世、离家出走,至于我在路上的10年,我想那是另外一本书,我以后会写。

    说到鲁迅文学院,我曾碰到一个大学教授,他问我是否在鲁迅文学院待过。我说对,我在那里待过。他的眼光马上就变得很瞧不起我。我一问他,他索性就说:“听说鲁迅文学院是一个大淫窝。”他说:“你们那些作家,不分男女,都是孤身男女,同住一栋楼,不出事儿才怪。”在这种人的意识中,一个女作家进了鲁迅文学院,或一个男作家进入了鲁迅文学院,他们绝不会管住自己,必然在里面乱搞。这是不对的,但是人的观念就那么陈旧。

    其实我们进了鲁迅文学院,并没有像那些人说的那样,但是我们的思想肯定是进入了一个新的境界。那个年代完全和现在不一样,刚才我已经谈到了,紧跟着就是***年,每个人都有天翻地覆的变化。之后我写《康乃馨俱乐部》,好多人都觉得我特别女权。就我个人而言,我非常反感“女权”一词,为什么我们不说男人“男权”?从来没有人说“男权”。《康乃馨俱乐部》里面涉及一群女大学生、女研究生,她们组成一个同性俱乐部,穿皮裙短衣,紧身的,非常性感,非常妖艳,半夜开着吉普车出去,干什么呢?去对抛弃她们的男人进行报复,报复的手段非常极端——用剪刀把他们的性器官给阉割掉。这实际上是一种象征,男性的性器官被阉割掉会怎么样?

    我在复旦大学时,曾和几个女友坐在银座聊天,其中有被男人抛弃的,非常痛苦,绝望到想要割腕自杀。大家想了很多很多的办法来报复男人。我说我这个人没什么本事,倒是可以为你们写一部小说,所以我就写了这么一个小说。

    这个小说在《花城》杂志发出来,她们读了特别痛快,说,好,把他们阉割掉了。很多男人却不干了,写信去杂志社抗议。一些男编辑、男评论家,因为读了这个小说,对我很排挤,写文章痛斥,说女人如果都是这样子,我们男人该怎么办?怎么活?

    在路上的10年,虹影尽情体味着外面世界带来的每一次奇迹、邂逅和惊喜,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她遇到了生命中的另一个男人。

    许戈辉:那你是一个曾经被很多男人伤过心的女人吗?

    虹影:我想我是的。很多男人都伤过我的心,就像我伤过他们的心一样。比如,有一个很爱我的人,偶然发现了我不是处女,觉得自己上了大当,他一向认为我很纯洁,怎么会不是处女呢?他觉得简直受不了,当场就把酒杯给捏碎了,从此以后把我的信到处给人看,这对我是特别大的伤害。因为我不是处女,我就该被侮辱不成?像《饥饿的女儿》里面,我说我就没有那张***,但这不能代表没有一个女性的贞洁。

    许戈辉:当那个男人因为这个而鄙弃你的时候,你的心里还是承受不了。

    虹影:现在很多男人都希望找一个从来没有过X生活的女人,非常荒唐!他们把这个东西看成区别好女人和坏女人的标签,不是太可笑了吗?

    许戈辉:是。我想可能在十几年前,这一点足以伤害到很多女人,但是现在有很多人不在乎别人是怎么看自己的。

    虹影:我碰见后来的爱人,第一句话就告诉他,我不是处女。他说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女人。所以我们三分钟不到,就谈得非常投机,三个小时不到,他就向我求婚,我非常高兴,男人也有不一样的。

    许戈辉:三个小时不到他就已经向你求婚了?这点你还要更具体地给我讲讲,我觉得这个经历特别有意思,为什么你总像一本书一样?

    虹影:那我就说说我爱人。

    许戈辉:你们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下认识的?

    虹影:应该说我是对他心仪已久,特别奇怪,如果男人来追我,有点麻烦,一般很难追上。如果这个男人我很喜欢,我就喜欢我去追求他,我这个爱人应该说是我追求他。你想我跟他见面,我就说我不是处女,那实际上就是一种信号。当时他见我的样子特别奇怪,我穿了一身红颜色的裙子,皱巴巴的。他怎么说呢?他说:“虹影,你肯定是从另外一个男人那里来的。”

    许戈辉:我说你们两个用的这些言语都太有挑战性了。

    虹影:我说不错,那你怎么想?他就一笑。从那个时候我就觉得这个男人能够理解我。我们到外边去吃饭,在积水潭一带。那是一个夏天,我们走了很久很久的路,要找一个有空调的地方,那个时候有空调的地方非常少,终于找到了一家餐馆,坐下来之后我就点蜗牛,蜗牛特别好吃。但他没吃,他就像你的眼睛这样,亮亮地看着我,笑笑的,我就有点不好意思,就开始打岔了。我不像一开始那么有进攻性,而是一下子恢复了我的本性,特别害羞。我跟他说,我特别喜欢海水,海南岛的海水是一层一层的颜色,墨蓝,浅蓝,然后淡蓝,就是你衣服这种蓝,最外面的那层海水是透明的。我说海南岛的仙人掌有半人高,花的颜色是粉红的。我跟他谈景物、谈诗歌,他就像你这样一直笑着,一直没吃东西,我知道我心头特别虚伪,我承受不了。

    许戈辉:你们两个太有意思了,先来个先锋派的,然后是传统的。程序给反过来了。

    虹影:我特别不好意思,天南地北地乱扯,古今中外的书,说得很奇怪。

    许戈辉:然后他就向你求婚了,就是一顿饭的工夫?答应了吗?

    虹影:没有。

    许戈辉:你惊讶了吗?

    虹影:我一点都没惊讶,我觉得好奇怪。他看我眼睛时我就感觉很特别,这个人真的是特别。

    许戈辉:不过真的,你的经历,第一,特别戏剧化;第二,特别有电影的镜头感。真是很奇怪。你说你这样的人,你这样的经历,你不写小说你干吗!你刚才跟我讲的,我觉得要不是你亲口告诉我,我怎么能相信这个人三个小时就向人求婚?关键是他向你求婚不是开开玩笑就算了,大家一起到现在,有多少年了?

    虹影:我们不说结婚,我们两个人在一起。

    许戈辉:后来你就飞到广州去了?

    虹影:我飞到广州去了。我在广州有一个做生意的特别有钱的女朋友,跟她见面之前,我就在旅馆里与她通电话说,我碰见这么一个人,特别喜欢他,特别想跟他上床,但是我没跟他上床。为什么呢?因为我太喜欢他了。然后还说,他向我求婚,但是我不想跟他结婚,因为我特别怕婚姻。

    许戈辉:你之前有过婚姻的经历吗?

    虹影:没有。我觉得婚姻只会使男女之间的关系特别固定化,停滞在一个水准上面,没有发展,那个时候我特别欣赏萨特和波伏娃的这种不结婚的方式。

    可是他找不到我,我自己悄悄走掉了。那天我特别孤独,正好躺在床上,一想起从前,更加绝望,好像过去那些事情又全都来了。我觉得不能接受他这么一个人,因为我没法把以前的那种黑暗给推开掉。这时,电话响了,是他打给我的。

    许戈辉:他怎么会找到你的呢?

    虹影:他这个人特别聪明,拐了很多弯费了很多周折,而且是在他临出国之前找到了我,给我打了一个电话,第一句话就是:“你不愿意嫁给我吗?”

    许戈辉:你都崩溃了吧?

    虹影:是的,我根本不好说,那个时候我根本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然后我就跟他说,我要回复旦大学,我把我的电话号码告诉了他。我回到复旦大学,住在六楼,几幢楼只有收发室有一个公用电话,守电话的阿姨总跑到楼前叫:“605室的虹影,国际长途!”我要下六层楼去接电话,动作很快,经常鞋都来不及穿,赤脚飞奔下来,因为很多人等着接电话。有一次我的脚被一块碎玻璃划破,血都流出来了还不知道,等到接完电话上楼时才发现,才感觉到痛。我看见玻璃窗前有一面镜子,我整个人都变形了。

    难道爱情会回到我的身上?我真的相信一个男人会爱我,我也会爱他?那天的月亮特别圆,我想一切都不用解释了,可以和这个男人在一起。跟他在一起,肯定是一种天意。

    许戈辉:那么找到他之后你觉得你的心就真正安分下来了吗?

    虹影:我就做了一个良家妇女。我觉得我碰见他之后,我更有女人味,或者说我的心思完全就在这个人身上了。我主张的,是像萨特和波伏娃的状态。

    许戈辉:还可能有各自精彩的生活吗?

    虹影:对。

    许戈辉:还可以?因为彼此都达成这个协议,很认同这种状态?

    虹影:对,不过不用达成协议,就是一种默契。

    许戈辉:你特别喜欢这样的生活?

    虹影:对,我特别喜欢这样的生活。

    许戈辉:在西方人的眼里你一定是非常中国、很有东方魅力的那种女人,所以追求你的西方人一定很多。

    虹影:对,对,别人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但一些中国人,甚至包括我的朋友,对我的谣言特别多。不是有人说过吗,说我从东睡到西,从南睡到北。从南就是说我是从四川来的,从东就是说我是从中国到西方的,其实根本就是对我太夸奖了。你想我写长篇小说,根本就没那么多时间。有人说我有爱人养着我,这也是不真实的。到了伦敦之后,为了经济上独立,我做过时装模特,养活我自己。摄影师喜欢我的脸,认为有东方味。

    许戈辉:你觉得自己美吗?

    虹影:我觉得我的心灵是美的。

    许戈辉:你这个回答有点像以前的那个采访,你说你最美。

    虹影:我根本没说过这话,什么国际美女作家?我只在王朔的网站聊天时,说过中国女作家中,我可能在镜头前面是最美的。为何说镜头?这就是调侃,镜头是最虚假的,难道还不懂吗?

    文坛既可说美女作家,也可说美男作家,什么帅不帅或者丑不丑,文坛就是文而谈之,热闹,其实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少不得闲言碎语。完全没有闲言,都成了君子,也不像艺术圈了。

    我不喜欢用这个做炒作的资本,是不是美女或者美男作家,我想大家看完文章以后,再看看这个人,心里就会有数了。而且这样的问题应该是读者或者观众来回答,不应该由评论家来说。

    许戈辉:那你喜不喜欢别人叫你美女作家?

    虹影:我觉得非常地荒唐,这是两个不相干的事情。作家要靠作品,长得如何是另一码事。

    许戈辉:你在伦敦的那一段写作生涯是你最主要的作品写出来的时候吧?

    虹影:在伦敦的生活,应该说是我一生当中比较重要的一个阶段,虽然实际上那时候我也不经常待在伦敦。从1995年开始,从我的作品被翻译成西方文字开始,到现在一共有20余种文字,三部长篇在世界各地翻译出版。

    许戈辉:我记得你曾经不止一次地强调你特别自豪,因为你是一个在西方靠写汉字为生的中国女人、中国女作家。

    虹影:是中国女人。

    许戈辉:为什么这么说?为什么会为这一点自豪?

    虹影:西方是西方人的世界,别说是中国人,就是他们西方的作家,要进入他们的世界,要出版那么多书,有那么多的评论,受到欢迎,进入畅销榜,那都是很难的,而我这么一个人,靠我自己的这种能力,打开了一个世界,所以我非常地自豪。

    许戈辉:你觉得你是靠什么征服西方读者的?

    虹影:靠我的作品,真实和艺术上的魅力,你读了我的书就没法放下。我的书最早是靠口碑相传,你读了那本书,感觉很好,告诉他,他又告诉另一个人。

    许戈辉:刚才我们谈到的一个问题,我想再补充谈一下,因为我觉得那牵扯大家对虹影的误解甚至是曲解。你说有些对你的传闻是非常不正确的,就是那种说法:从南睡到北,从东睡到西。你觉得是他们所说的不是事实,还是说你对他们所说的这个“睡”,与你的理解价值观不同?

    虹影:他们所说的这个“睡”,价值观和我的理解完全不一样,本来我肯定要睡啊,只是我睡的方式不是他们想象的那样。

    许戈辉:我还是有点不明白。

    虹影:我本来就要睡,人人都要睡觉,与他们说的那个“睡”不一样。

    许戈辉:那么你的意思是,我没有睡,还是说我是睡了,但是我认为这种睡没有什么不行,我想爱那个男人,我就和他睡,我并不是靠“睡”去为生的?

    虹影:我肯定睡,因为我爱什么人,这跟别人没有关系,只跟我自己有关系,这是第一;第二我觉得关于这个“睡”,我们的理解不一样,有时候“睡”是带有感情的,有时候“睡”是带有一种生理的纯粹性;第三我觉得这个“睡”是这样的:我的成功并不是“睡”出来的。为什么?因为我的出版商——西方的出版商几乎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女人,那你也可以说我在搞同性恋,这么说我也没有办法。

    许戈辉:我从你刚才说的这话里得到的信息是:我和谁睡那是我自己生活上的选择,但是我没有靠睡来让我的作品进一步得以推广,我不是靠睡来写作的。是这个意思吗?

    虹影:就是。

    许戈辉:那我就明白了。你现在大部分时间是在哪儿?是在伦敦、重庆还是在北京?

    虹影:最近这一段时间我在伦敦,然后我到北京、菲律宾、香港,之后我马上得回到法国参加一个会,然后又要到意大利,再回到伦敦,可能又会回到北京。

    我总说我是一个飞人,我老是在机场,有时候我没带电脑,我在机场的网吧里面回信,说我现在在机场,你怎么样?如果想找我,那可能的地方之一就是在机场。

    许戈辉:你马上又要回重庆对不对?你每次回重庆是一个什么样的状态?

    虹影:我马上就会回重庆看我母亲,同时签名售书。每次回重庆我都会打一个冷战,一下飞机我就想这是我的重庆吗?我记忆里的重庆是这样的吗?变化大得让我完全认不出。对重庆的记忆里包括了我的生父、养父,还有我的母亲,我的姐姐、哥哥,其实我对他们有很深的爱,所以写这个书也是对我那些已经不在人世的亲人的一种怀念。

    许戈辉:你能不能用最简单的话来形容一下伦敦、北京和重庆这三个城市对你不同的影响?

    虹影:重庆是我的根,是我的母亲。伦敦是我的情人,异国情调,是我生命的一个转折。而北京对我最重要,就像我的丈夫,我觉得我无时无刻不跟他在一起,我在这城市爱过许多人,也有许多人爱过我。要是我很久没有回到北京来,我的心头就特别地不自在,就像一个人缺少新鲜的空气。我想北京象征中国,伦敦是情人,情人就是情人,而母亲她永远在那里等着我。

    许戈辉:那你的丈夫必须非常宽容,允许情人的同时存在。所以中国就必须允许虹影经常浪迹天涯,最终还要回来。

    虹影:我是一个在自己的文学世界里的漫行者,永远漂流在生活和想象的世界里。但是重庆、北京、伦敦是我一生最记得住的三个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