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冠中简介:
吴冠中(1919-2010),江苏宜兴人,当代画家、油画家、美术教育家、散文家。1942年毕业于国立杭州艺术专科学校,曾任教于国立重庆大学建筑系;1946年考取教育部公费留学,1947年到巴黎国立高级美术学校,1950年秋回国,先后任教于中央美术学院、清华大学、北京艺术学院、中央工艺美术学院。代表作品《长江三峡》《鲁迅的故乡》《春雪》《长城》等。
导语:
吴冠中曾在清华大学美术学院的大厅里举办了自己的画展。对于年轻的学生们而言,能够在校园里如此近距离地与当代艺术大师接触,近距离观摩大师的作品,机会实属难得。吴冠中不仅是当代著名的画家也是美术教育学家。作为善思考的艺术家,他勤于著述,立论独特,而且文字生动流畅。其中关于抽象美、形式美、形式决定内容、生活与艺术要如风筝不断线等观点,曾引起美术界的争论。
已经87岁的吴冠中老人,至今依旧笔耕不辍,2005年、2006年连续两年举办年度新作品展。不断地拓新,被老人视为生命延续的动力。在这次新作品展的序言中,吴冠中写道:“老年,明悟自己的生命近尽头,虽然‘希望’永远在诱惑所有的人们。如果失去了‘创造’的激情,失去了‘希望’的诱惑,我想也就失去了生之欲。”
画家
吴冠中是一位学贯中西的艺术大师。几十年来,他一直探索着将中西绘画艺术结合在一起。吴冠中早期的作品多以江南水乡为题材,画面充满诗意。近年的画风有些变化,更多以粗线条来自成意境。
吴冠中:创造任何一个作品,它都是忘我的,必须有一种忘我的精神,什么功利都不考虑。像猎人要打豹子,你要追那个豹子,在追打的时候,你什么都忘了,哪怕地上是坑,都管不了,只想把那个猎物打到。所以当时追那个画追自己想要的艺术,一定要把那个画搞完以后才能够放心下来,那时候胃才开始工作,才能够吃东西,才能够喝水。在这个之前,什么都停下来了。所以这比妇女生孩子还要痛苦。
许戈辉:您是这么形容的,比妇女生孩子还要痛苦,我就经常看到您的文章里出现“怀孕”两个字。
吴冠中:确实是这样的。“怀孕”最困难了,画家一般不容易“怀孕”,他能“怀孕”,他能够成长,他将来“分娩”不是很大的问题,关键是能不能“怀孕”。我们很多画,都是叫“无孕分娩”,没有“怀孕”,他就画画了,实际上他没有真感情,是这样的。所以文艺作品,不完全是哪一行的,是文学或是美术的,他必须有真感情。没有这个,他照样可以画,大家都会画。但是要的是艺术,而不是技术。
1992年3月26日-5月10日,伦敦大英博物馆推出吴冠中个人画展。画展收录了他自1970年以来所创作的油画、水墨和素描共44幅作品。这是大英博物馆第一次为中国在世的画家办展览,这也成为吴冠中绘画生涯的里程碑。
多年来他致力于油画民族化与国画现代化的探索和创新。素面朝天的作品背后往往蕴藏着浓艳炽烈的情感。而由创新所引发的艺评界的争论,却也伴随了吴冠中几十年。
许戈辉:您是在您的国画里引入西洋画派的,像这个“面”,还有在西洋画派里引入国画的“线条”。我觉得在不同的时期,您一定也遭受过一些争议,比如说吴冠中的画,中不中,西不西。那您面对这些争议的时候,您自己……
吴冠中:不仅是不同的时期,一直到现在还是这样,不认你是中国画,你这是西洋来的,不是国画什么的。这个问题在我看来,不值得一争。因为我们古代的审美同西方的审美,实际上美的本质是一样的,真正的好东西都是相通的。
香港的《资本家》杂志创刊号载文说:吴冠中的绘画充满了最能集中反映本世纪中国艺术面貌的各种特点,即东西方艺术的汇合与杂交。
吴冠中比其他受到西方艺术影响的中国画家都要走得远。
吴冠中:我在报告里还打过一个比方,就是说中国古代的很好的东西,同西方现代的很好的东西,好像差距很远,时代也不同。我说它们是哑巴夫妻,虽然语言不通,但他们是相爱的。我一直是这么比方。我们的作品,不管你是用什么材料,不光在中国能够欣赏,在西方不同文化背景、不同地域的人也都能够欣赏,那才是艺术品。我的作品怎么样能够感动人,就是更重视真的感情。假设在技法上有时候生疏一点关系不大,但是它主要是讲真话,好像你们广播,宁可口齿不流利,但讲的话是实际的,我就爱听,就怕讲那个虚伪的流利的话。
许戈辉:我要记得您说的这话,宁可讲不流利的真话,也不要讲流利的假话。
回首来时路,对那份“真感情”的追逐,竟一直牵引着吴冠中的人生方向。就像一只翻飞在林间的美丽蝴蝶,吴冠中一路追着它从年少走到暮年,从故乡宜兴远赴巴黎再回到祖国。蝴蝶的美丽身影一直不曾让吴冠中迷失方向,而路边丛生的荆棘却让路上的行者遍体鳞伤。时至今日,吴冠中还是把这条不归路称为“歧途”。
许戈辉:我记得我读过您的一句话,特别喜欢,还特意抄下来,是您在文章《歧途》里面说到的。您说人的一生只有一次选择,您坚持向自己认定的方向摸索,遇到歧途,也不大哭而回,错到底,作为前车之鉴。我觉得您的这番话,表达了自己的一种即便是悲情但也义无反顾的那种坚定的决心。
吴冠中:因为我原来是在浙江大学里面一个工业学校学工科的。
许戈辉:而那个时候学工是有前途的,所以全家都以您为荣。
吴冠中:很有前途,而且很难考,浙大也是名校。家里就说将来的生活有保障了。那么后来去参观了杭州艺专,第一次看到美术品,看到那么多油画、雕塑什么的,那么美,我一辈子没有见过这么美的美术品。因为过去没见过这样,这就像是初恋,第一次看到这个,看到人是那么美丽,可以说是恋爱,什么都不要了。那时候大概也就十六七岁,高中了,自己有独立的想法了,觉得我什么都不要,我什么都可以牺牲,我一定要爱上她,所以变成初恋的感情。学艺术是要受穷的,我觉得我是属于我自己的。甚至我觉得父母他们那么爱我,但这也是个包袱,觉得如果没有父母爱我的话,我会很自由。我要毁掉它也可以,但是另外有家属,就觉得不能那样,所以矛盾。我既然选定了就不能改了。但却很幸运,这是不幸的幸运。后来我们国家打仗了,老百姓都去流亡了,家乡都沦陷了,父母也没有消息了,从此断了许多年,一直不知他们在哪里。当然他们忧虑、担心等等,但对我讲来,我可以暂时看不到他们的悲哀,他们认为我也许死了,也许怎么样了,那么我倒觉得,我这个时候可以拼命地搞我的艺术了。
1936年,吴冠中违背父命,执意放弃了已就读一年的工科专业,考入国立杭州艺专。后来,吴冠中把当时的杭州艺专比喻成法国美术院校的中国分校,因为当时艺专的林风眠①、吴大羽②、刘开渠③等教授,几乎是清一色留法的。而那时的吴冠中和同学们也早已爱上了塞尚、梵高、毕加索这些还完全不为中国人民所知的西方现代美术大师。
留学
1942年,吴冠中从杭州艺术专科学校毕业。4年后,他的人生发生了重大转变。
吴冠中:当时都想到法国去学美术,但是抗战出不去。日本投降以后,教育部觉得日本投降了,国家要兴盛了,就搞公费留学考试,送到英、美、法、丹麦这些国家,送了100多个。那是8年来第一次送公费留学生。全国有9个考场同时考,人也很多,每个科目都是只取前两名,这个考试就很难考。考试很紧张,竞争很激烈,差一分你考了个第3名,差一分也考不上,所以这对我来讲是生死挣扎了,是生命中很大的一个转折。如果这次考不上,那我根本出不去。出不去的话,我的人生轨迹会有很大的改变,会完全不一样。
1946年,是吴冠中人生中最值得纪念的年份。他在这一年中同时尝到了“洞房花烛夜”和“金榜题名时”的大喜滋味。他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取了公费留学绘画专业的名额,得到法国最高美术学府——巴黎国立美术学校的入学资格。次年,他和百余名留学生踏上了远赴欧洲的“海眼”号轮船,开始了充满激情和梦想的留学之旅。
许戈辉:我看到您的画上有一个题名“荼”,如火如荼的“荼”,这个字怎么讲,您怎么会给自己命名为“荼”?
吴冠中:这个字本来是强烈的意思,如火如荼嘛,如火,是强烈的意思。还有呢,因为都是油画,开始都是画油画,用油画笔签名。油画笔不好写,不像毛笔那么方便,所以写一个“荼”字就代表了。不要写“吴冠中”3个字,少写一点。写洋文就好了,像毕加索一笔勾就签名了,但中国字写起来比较麻烦,不好写,所以写一个“荼”字比较简单。
巴黎,这个世界的艺术中心,让吴冠中大开眼界、如饥似渴。对艺术的热爱,让他心中燃起了熊熊烈火,就如同他的笔名“荼”字一般炽烈。每当课余闲暇,他都扎在各大博物馆和古文化遗址中,疯狂地汲取西方文化的养分。在国立巴黎美术学校中,吴冠中先后进入丢巴(J.Dupas)教授和法兰西学院院士、美术界一代巨子苏弗尔皮(J.M.Souverbie)教授的工作室学习。
许戈辉:我记得您曾经说过,说在法国学习的时候,苏弗尔皮教授有一句话,对您有影响,他说小路艺术是娱人,大路艺术是撼人,是震撼的“撼”。
吴冠中:对,震撼的“撼”,这个很重要。因为他是我的主要导师,他就讲艺术有两路,一路是小路艺术,他叫Mino,他说艺术是娱人耳目的,让你感觉到好看、舒服。他认为这是漂亮,他是把漂亮和美分开的,漂亮和美不是一个字,法文里也不是一个字,不是一个概念。一个是漂亮,一个是美,他的意思是说要走小路艺术是漂亮,是使你感觉到耳目舒服的;大路艺术,它是震撼你心魂的,这是完全不一样。所以觉得应该走大路艺术,它震撼的是人的心魂,这让我有很深很深的印象。从这一点讲,我们把艺术看得非常神圣,比什么都伟大,当时是这样。那时候我想成为很大的艺术家,很想有成就,所以就不管一切,也不管法国的优越生活,等等。我想的是怎么样能够搞出真正的好艺术来,在这种情况之下,后来回国了。
法国作为世界艺术之都的诱惑,使吴冠中在去与留之间,不断犹豫徘徊。
许戈辉:在那个时候,您没有犹豫过吗?您没有考虑过,国内是经过了战乱的,而法国一直是一个艺术的殿堂,您是否应该留在法国?
吴冠中:犹豫,不只是我犹豫,我们所有的留学生都犹豫,这是我们的生命选择。我们一会儿想回来了,一会儿又不想回来了,这是主要矛盾。像我们这样,过去也穷惯了,倒并不觉得法国一定生活好,认为我们穷困就一定想过好日子,不是这种想法的。我们是想怎么样艺术能够上去,法国是世界艺术的心脏,当然见得也多,可能发展得更多,回来可能就闭塞了。
生活还是其次,法国是过得好一点,但当时也不大好,战后的法国也很可怜,生活也是这样。那么回来当然更糟糕了,但生活不是主要的。想回来就是说,在自己土地上是不是没有那么多失落感了。因为在国外,人家歧视你,在教室里,老师、同学中间,都觉得你画得好,但是你出了学校到街上,法国人都瞧不起你。那时候中国人很少,他们看到我们是黄种人,以为我们是越南人,越南是法国的殖民地,他们一般歧视得很厉害。所以这样的情况下,我觉得不可能成为一个大艺术家。最后觉得还是应该回来。
回国
1949年,游历欧洲的留学生们即将结束自己的学业,这时的祖国正发生着翻天巨变。留在国外还是回祖国去,吴冠中和同学们又一次站在了人生的十字路口。在给尊师吴大羽先生的信中,吴冠中说:“踏破铁鞋无觅处,艺术的学习不在欧洲,不在巴黎,不在大师们的画室,在祖国,在故乡,在家园,在自己的心底。赶快回去,从头做起。”法国导师苏弗尔皮教授听闻吴冠中要离开,遗憾地说:“艺术是一种疯狂的感情事业……你似乎应该回到自己的祖国去,从你们祖先的根基上去发展吧。”
吴冠中:梵高在一封信里讲,他的兄弟说你是麦子,你的位置是在麦田里,你不要在巴黎浪费你的生命了。这个话对我影响很深,我觉得我也是麦子,我不能在巴黎开花,应该种到麦田里去,这样就回来了。当时我们在政治上很幼稚,因为国民党很腐败,我们很讨厌这个政府,那么共产党呢,我们也不了解,没有看过马列主义。当时宣传的是:中国人民站起来了,至少是对帝国主义不怕了。在这种熏陶之下,总的讲政治上我们是拥护共产党来把新中国建立起来,因此我们是抱了很大热情回来的。回来后,政治上,他们也还算不错,有专门接待留学生的,比较优待,给分配工作等。但是后来发现根本的问题,因为我们是把艺术看作是唯一的上帝,一切都为它牺牲,但是列宁讲的是“文艺是政治的螺丝钉”,毛泽东讲,“政治标准第一,艺术标准第二”,因此艺术完全变成打工仔,艺术变成政治的打工仔,这对我们来讲是不可调和的矛盾,所以回来最大的打击是这样的。
1950年,吴冠中回国后便到中央美术学院任教,向学生们介绍西方现代绘画,将艺术称之为“疯狂的感情事业”,强调自我感受、感情独立、形势法则等观念。然而很快,在文艺整风中,他被划作“资产阶级形式主义堡垒”,并被批评道,“自然主义是懒汉,应打倒,而形式主义是恶棍,必须消灭”。
吴冠中:但是我又不愿意屈服于那些东西,也不愿意搞。而且我讲的就是苏弗尔皮说要搞大的艺术,要搞感人的艺术。什么东西感人呢?穷困,贫穷落后的中国是感人的,因此我想的一些题材都是我们故乡的,比如死了人送丧的,农村的渡船里那些可怜的老百姓,我是想画这些东西。
许戈辉:显然在那个时代是不可能的。
吴冠中:统统通不过,都不能画。所以就是“死胎”,胎死腹中,永远生不下来了。
由于不愿按照当时的流行模式画人物,吴冠中在中央美院期间创作的人物画,都被扣上了“丑化工农兵”的帽子。1953年,无法在中央美院待下去的吴冠中,被调往清华大学建筑系。尽管被挤出了全国最高美术学府,但他的艺术抱负并没有因此而收敛。
吴冠中:只能离开中央美术学院了。因为中央美术学院是一个最焦点的文艺的观点,思想的观点也可以说最极“左”的。那么我就到了清华大学建筑系,就是教技术而不是艺术了。所以没有思想意识问题,反正是在边缘了。但我还是不甘心,还是想搞自己的东西。我一看这个大势啊,我是拧不过这个时代的,那你又不能妥协。因此我学风景画,搞风景。风景、祖国的土地、大自然,它与社会的冲突不那么尖锐。而且王国维当时讲,一切景语(风景的语言)皆情语,都是感情的语言,景里面都是有情的。所以我想从风景里面来表达我的感情。就从鲁迅的故乡开始,从我的故乡开始,宜兴绍兴,到江南,从那里开始,从家乡的风光、风景里面来开始走这条道路。
尽管曾经钟爱着人物画,文艺界领导一番“风景画无害论”,使吴冠中感到觅见了奔向自己目标的独木桥。然而这座独木桥是通往天堂,还是地狱,又有谁人知晓?吴冠中19岁的时候,为自己取了笔名“荼”,喻示自己如火如荼般强烈的性格。在留学巴黎期满面临去留抉择的时候,为了能够创作出震人心魄的作品,吴冠中决定丢下西方的艺术摇篮,奔回自己的家园——祖国。然而他的艺术抱负、他坦率并执着的性格,都如同是当时环境中的一根芒刺,遭到了猛烈的批判与打压。在一个艺术家将近二十年精力最为旺盛的创作期,吴冠中经历着人生最炽热的考验。
吴冠中:我的幸运,也是我的苦难,我的遭遇。也就是说在国民党时代,这么腐败,这样贫穷,然后遇到八年抗战,流浪、落后、苦难都尝过了。后来一下子好了,到了巴黎,西方的花花世界什么都看到了。回国后,却是另外一种形势。经过这样几种反复以后,我把客观情况看得很清楚,如果我没有能够在年轻的时候出去,可能我都比较相信,对什么东西都容易相信。正因为像我这样经历了那么多,我不容易相信,我会有个比较,到底哪个是真理,哪一部分是真理,所以我坚持我相信的东西。
“文艺整风”后,吴冠中不得不放弃人物画,开始创作风景画。他背着画箱到处写生,有人以为他是修雨伞的,还有老太太问他是否下乡来收鸡蛋。浪迹天南海北的写生,让吴冠中找到了宣泄对艺术的爱的出口。
然而“文革”爆发后的5年里,吴冠中却一直没能摸过画笔。直到1972年他下放到农场,管理有所松动,他才被允许在个别的星期天画一点画。
许戈辉:那个年代还要(把画)藏起来,或者是撕毁。
吴冠中:像裸体、人体那就得毁了,不毁就不得了。在法国画的那些东西都是人体,红卫兵也来毁,否则影响到你一家的生命安全。后来到了农村劳动,画的一些都是庄稼、麦田,那些东西就无害了。有时候可以画一点,但是有时候部队领导看了之后也批判,“你又画画了,你又搞什么”,就是这样。我那么辛苦画了之后送到老乡家里,藏起来。
许戈辉:那您刚才说的这一段,是被称为“粪筐画”的那一段吗?
吴冠中:对,那时候就在农村。开始不让画,到后一阶段松一点了,可以画一点。没东西,于是就把粪筐找来当画架,找农村用的那个黑板,纸压的,拿来刷个胶,当油画板用。用这些材料,在农村画,画了一些东西就藏起来,藏在老乡家里,不让指导员知道。
许戈辉:在这个过程中,您有没有过非常苦闷的时候?
吴冠中:苦闷很多,都是回来之后,在文艺思想上的苦闷。每天要被批判,经常是报纸上批判我,或者在学校里批判我。我经常是批判的对象。当时我老伴跟着我,她也知道我的苦闷。
许戈辉:怎么样排解呢,怎么样度过这段苦闷的日子呢?
吴冠中:我不管,因为我相信,我走的路是正确的,我相信。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我相信我的东西将来是会有人认识的。我的画当时是不能发表,更不能卖,当时没有商业。那时候最重要的就是发表了,发表一张画就是最高的待遇了,也没有地方收藏,反正画了之后就收起来,否则还要被批判,“你还画这些东西你什么意思?”画了之后,我说将来等着当出土文物了,只好这样。当时我这样来安慰自己,我说将来它还是出土文物,所以我还是要很好地保护它。我觉得还没等到我过世,它就出来了,这点对我来讲是很幸运了。
吴冠中曾在散文中写道:“鲁迅先生说过因腹背受敌,必须横站,格外吃力。我自己感到一直横站在中、西之间,古、今之间,但居然横站了50年,存在了50年。”
吴冠中:我最遗憾的就是艺术观点不能发挥。艺术观点同政治观点之间的矛盾,不是我能够解决的,这是我痛苦的根源,也是我无奈的奋斗的一个焦点。因为我不知道艺术和政治之间是这样一个关系,如果我早知道这样的情况我就不搞艺术了。
伉俪
1946年,吴冠中和朱碧琴在南京完婚,这时的吴冠中已经在绘画上展露出超出凡人的天赋,得到多位画坛名家的指点与赏识。陈之佛为他的婚礼担任证婚人,林风眠为这对新人题词祝福。只是那时的新娘子还不曾想到,等待她的不是如胶似漆的新婚生活,而是即将来临的长达4年的别离。新婚不久,吴冠中就离开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子,只身赴法留学。似乎从那时开始,就注定了朱碧琴陪伴在丈夫身边的日子充满了磨难和艰辛。
许戈辉:那时候的日子是特别艰苦的。但是对于一个二十六七岁的青年来讲,可能又是相当意气风发的。
吴冠中:恋爱第一,爱情第一,那个时候是这样的。就像初恋的人,这样讲,非要她不可,什么都可以牺牲,对艺术也是这样的情况。所以我那个老伴儿,后来我认识她的时候,我们谈恋爱,当谈到婚姻时,她父亲只是觉得,学艺术的将来都会很穷。
许戈辉:所以特别舍不得把女儿嫁给您。
吴冠中:所以她后来穷了,也还是嫁了。
在50年腹背受敌的挣扎中,唯一让吴冠中感到欣慰的是,妻子朱碧琴一直陪伴在身边。
许戈辉:刚才您讲的时候,就说“我夫人说……我老伴儿说……”我觉得老伴儿是您的最高领导。一个艺术家,他在艺术上越有才华,可能他在生活中越不容易相处。
吴冠中:是有这种情况。
许戈辉:我不知道您老伴儿对您有没有怨言?
吴冠中:是这样,她说,“除了我,谁也不能跟你在一块儿,你有再大本领我下辈子也不嫁给你了”。
许戈辉:可是你们已经共同走过60年了,听说今年(2006年)是你们结婚60周年纪念。您这一生最感谢的人,就是您的老伴儿,她陪伴你走了这么久。
吴冠中:她对我起了很大的作用。因为我觉得我的画,必须是专家鼓掌,就是行家看了说真是好东西,但是我还需要群众点头,让一般人能够接受一点。不能说猛地一看完全不懂,尽管不能够辨别得很透,他还是觉得能够接受一点。所以我需要有两个观众,一个是比较高的高人、专家,一个是比较一般的老百姓。那我老伴儿开始就是群众,因为她不是搞这个的,所以她是群众的代表。
许戈辉:但是她跟您时间久了也变成专家了。
吴冠中:对。画出来第一个观众就是她,先看看她的意见,再看看群众的意见。这样子她后来也慢慢地变成专家了。
许戈辉:很多人往往会觉得艺术家很神圣也很神秘,但是我看到您在自己的回忆录里面写着,在几十年前有一段日子是非常非常清苦的,而且老伴儿也为此付出很大的代价。要生活在很狭小的空间里,要带孩子,还要骑自行车上班,每天都要走很远很远的路。
吴冠中:是有那段故事。我对家里的生活基本不管,因为我的工作太多了,除掉教书以外,还要搞艺术创作,而且一有机会就下乡,下到生活里去,所以我到生活里去的时间是最多的,恐怕比哪个画家都艰苦,很多是自费的,也没有稿费。我老伴儿就不大愿意我去,她说吃那么多的苦你还要去画。还有一次她母亲生病了,我们经过桂林去看她母亲,我就一路画画,画的时候下雨了。她就心疼我了,就找了把伞撑着画画,因为我只要画画,什么都不顾了,她也只能淋着雨陪我。
许戈辉:只给那个画打着伞?
吴冠中:对,只把画遮着,我们两个淋雨。我画画是经常移动的,画了一部分要搬到那边去画了。后来不下雨了,要上山去,山上风大,刮得那个架子支不住,我就哭了,怎么办呢?也没有几天假期,现在就一定要画。她就用她的身体来帮我把这个架子扶好了,等于她当我的架子。本来要去看她生病的母亲,路上却画呀画的。这种情况下我还要画,她心里当然是很反感的,因为生活已经很困难了,我却还要画画,费钱,浪费时间,把家里搞得一塌糊涂,她觉得我不要再画了。但是她始终没有讲出“你还画什么画”这句话,但她实际上这样的矛盾也是很多的。
前些年因老伴受病痛折磨,吴冠中受到很大的触动。他为妻子写下散文《他和她》,其中道,“他和她也许正挣扎在夕阳中,夕阳之后又是晨曦,愿他们再度沐浴到晨曦的光辉”。去年,这对相濡以沫60载的夫妻刚刚度过他们的钻石婚纪念。
如今,物质生活条件改善了许多,创作的环境也宽松了许多。吴冠中在自己大病一场之后,更加紧了创作的频率,作品也更凸现出强而有力的生机。
许戈辉:记得您在清华与学生进行交流时,有个学生问您的艺术道路,差不多走了70年了,怎么在这动荡的半个多世纪里保持一颗平静的、淡然的心?您当时回答得很有意思,您说您从来没有平静过,您一直在战斗。您现在还觉得您在战斗吗?
吴冠中:是,我老伴儿说,现在没有人打你了,我说还是有,不管是明的还是暗的,比方说有些是观点不统一。不能说因为现在我的作品受欢迎了,我的地位高一些了,他就服我了,不可能的,他有他的观点。还有一种是妒忌,这是人类的天性,必须看到这一面。所以韩愈说,死修而谤息,德高而毁来。德高了毁誉就会来,所以钱钟书是从来不接受你们电视采访的。
许戈辉:杨绛先生也不接受。
吴冠中:他生怕一出名,人家就有反感了,就有毁谤来了,免得落俗,少露面。
许戈辉:我知道,您也很少很少接受采访,所以我特别感谢您这次接受我们采访。
吴冠中曾把风景画的创作,喻作通往艺术伊甸园的羊肠小路,因为它偏僻而孤独。今天,收藏市场的火热,却是吴冠中当初决定改画风景的时候绝对不曾料到的;而收藏热引出的烦扰,也是本来乐于看到自己的作品有所归宿的他,所不曾料到的。在吴冠中最悲观的时期曾经安慰自己,如果有朝一日自己的作品变成出土文物,只要出了土,重见天日,也算是一种慰藉。而今在他有生之年看到自己的作品不断在拍卖行中拍出天价,他却感到并非如愿。
许戈辉:我看还有一类让您会比较伤心的事情,就是看到自己以前赠给友人的画,最后进入拍卖市场了。
吴冠中:这很多。送给友人的画,送给公家的画,都拍卖了。
许戈辉:是因为现在您的作品市场价值高嘛。
吴冠中:这些作品拍卖的价格我也知道,但是在我看,这个不是很重要,因为它还没有经过历史的考验。现在有些炒作,有些是看不准,或者是各种因素加在里面,价格与价值还不是很准确的对等。但是我相信这个实际的价格应该是什么样的将来会有更公正的评价。梵高生前自己卖不掉画,但是他自信,他说我的画将来要卖五百法郎一张,他有这种自信。我自己同样有这个自信,我知道我有多少分量,不必要别人来称的。虽然这些画都已经卖出去,我尽管得不到这个钱,但是它的(价钱)高不高低不低,我觉得这个还不能够完全肯定就是这个价格,可能还要低下去,也可能还要远远高上去,所以我对这个问题始终不是很感兴趣。
许戈辉:您在2006年秋天捐给故宫博物院三幅画,对吧?
吴冠中:对。目前来讲生活上大家都过得去,可以了,我们也不需要太豪华的生活。现在我们的作品,这些画将来怎么办,主要就是把这个“女儿”嫁到一个可靠的人家。可能每个画家都是这样想,能够嫁到合适人家就安心了。每个人对自己的作品总是爱惜的,有的是自己搞一个博物馆,在家乡或哪里保存下来,这种心态是完全可以(理解),不管它是美是丑,他自己生的“女儿”,他是很爱护的。但是这个是很悲哀的事情,因为保不久,保不住的,时间长了还是不行。他靠县里靠乡里给搞,搞不了多久将来画都给卖掉,博物馆就变成文化馆了,变成下棋的地方了,都是这个下场。但是他生前还是要看到自己的东西能够保存下来,这是画家的悲哀,都有这样的心态。
吴冠中的艺术观念,就如同他的性格一样直率。他说造型艺术就应该“形式大于内容”,对作品的要求是“专家鼓掌,群众点头”,脱离了具体画面的孤立的“笔墨”其价值“等于零”等。过去50年中,他的理念常常引发口诛笔伐。如今他德高望重,荣誉齐肩,而对真话实话的渴望有增无减。
许戈辉:您看啊,到了今天,可能您身边的学生或者是业界的人还是对您的赞誉多,您觉得您今天还能够听到真正的批评吗?您还希望听到真正的批判吗?
吴冠中:我很想知道,但是不大容易听到,因为我现在活动也不大多,那些学生都是讲好话的多。我说,“你们一定要把真正的声音告诉我”。所以清华要搞我的展览,我说坚决不搞。我说这样,学生们想提问题的,就来提问题,我答问题,面对面,他们尽管提最尖锐的问题。
许戈辉:那您能接受?比如说一个年轻人站在您的画面前说,说吴冠中我一点也看不懂你这个画,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和一个三岁的孩子画出来的画也差不多,您能接受吗?
吴冠中:能接受,我非常喜欢。我完全愿意听到这样的话,因为我就是来为他们服务的,同他们交流的。那他是这样反感,就使我反思。我往往听别人讲,“哎呀你的画很好,可惜我不懂”。不大懂,我心里很难过。你不懂,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的问题。我的画你不懂那就是我讲话你没懂,是我没讲清楚。作者应该让读者能懂。一件好的作品,应该很容易抓住读者。所以他一看,说他不懂,我觉得这是骂我了。
许戈辉:老伴儿给您的赠言是说,“如果有下辈子我肯定不嫁你了”。那如果,您要是有下辈子的话,您还想当画家吗?
吴冠中:下辈子我就不想当画家了。因为我觉得绘画有它的局限。我开始当画家是因为单纯地爱它,但是爱它还有个原因,因为在中学我喜欢文学,特别是受鲁迅的影响,所以想当文学家,但不可能了。再后来是移情别恋了,好像是这样的情况下学了美术。
吴冠中对鲁迅极为推崇,他曾经希望在美术上起到如鲁迅在文学上的作用。他有这样的看法:一百个齐白石,抵不过一个鲁迅的社会功能。
吴冠中:但是从社会功能来讲,我感觉,我们如果多个齐白石,少个齐白石,当然也都变化,少个齐白石很可惜,多个齐白石更好一些。但是如果没有鲁迅,那么我们这个民族,这个民族的精神那完全完全不一样了。因此到后来,我在美术中始终感觉到没有办法达到鲁迅那样对社会的冲击力,所以现在我就写《民族魂》去回忆他。他死的时候我还上高中,那时候我记得在他的棺材上,是盖了“民族魂”三个字,大概是沈钧儒写的。这我才知道,民族也有魂的。所以我讲是我负丹青,一方面是我没学好,是谦虚;还有一方面我又讲丹青负了我,我不搞丹青我可以搞别的东西,可以搞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