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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岸》
    历史是无解之谜

    在那种社会环境底下,人的命运会遭遇谜一样的东西,一切都那么不确定、不稳定。

    我以前不知道什么叫特型演员,后来了解国情多了,才知道这种演员专门饰演历史上真实的领袖人物。一般大家对这种演员都怀有某种好奇和崇敬,仿佛他身上笼罩着神圣的光环。这种光环来自哪里?曾经笼罩一切的政治文化。对于这种文化,苏童在长篇小说《河岸》里描写得相当精到。

    《河岸》2009年获曼氏亚洲文学奖12,这是亚洲近几年才颁发的一个文学奖项,有点类似英国老牌的布克奖13。苏童是我很喜欢的作家,我也很欣赏《河岸》。有人觉得苏童近些年的作品不太出色,比如《碧奴》,但这部《河岸》他自认为是历年来最重要的一部作品。

    小说的结构非常均匀完整,很多题材被精密地嵌入其中。故事的背景设定在“文革”时期,那个时代的主题大家都想象得到,比如政治运动对家庭关系的破坏、对人性的扭曲、对命运的改造等。有些作家写这类题材很难摆脱前人的窠臼,故事结构往往会变得很死很硬。好在苏童开了一道“河流”的口子,长期处于不稳定状态的河流给小说冲刷出一抹神奇与诗意的色彩。

    故事讲述一对父子在“文革”中的遭遇。主人公库文轩据说是女烈士邓少香的儿子,是一个光荣的革命烈属。邓少香是凤凰镇人,去油坊镇执行任务时被国民党宪兵绞杀了。当时她的儿子被装在箩筐里,有位宪兵把箩筐放在河边码头的台阶上,希望被河上的船民捡去收养。晚潮冲走了箩筐,一个河匪把他从水中捞起,送去了孤儿院。解放后,河匪根据孩子屁股上的鱼形胎记,指认库文轩为邓少香的儿子。

    由于继承了革命烈士的血统,库文轩成了油坊镇的书记,风光一时。后来有个烈士遗孤鉴定小组来调查,怀疑他不是“红色血统”反倒可能是河匪的私生子。库文轩从此身败名裂,妻子跟他离婚决裂。他带着儿子自我放逐到金雀河上的船队里,至死都未踏上陆地半步。河水像历史一样浑浊,不知从哪里来,也不知流向何处。库文轩的血统也像河水一样浑浊,不断地被冲刷和质疑。在那个年代,血统可以导致一个人的社会地位、人生际遇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库文轩与妻子乔丽敏的婚姻颇像某种政治文化的。乔丽敏长相漂亮,以前在文宣队唱歌跳舞,可惜因为是屠户出身,只得“屈尊”嫁给了矮她半头的库文轩。他们的儿子库东亮说:“我父母的恋爱,与其说是恋爱,不如说是发现,是一次互相发现,父亲发现了母亲的美貌和才华,母亲发现了父亲的血统和前途。”然而在库文轩的身世遭到质疑之后,乔丽敏一下子崩溃了,懊悔自己竟然嫁了一个“坏血统”的男人!

    库文轩此前仗着革命烈属的光辉和手中的权势偷偷乱搞男女关系的问题,这时候也一并暴露出来。乔丽敏仿照工作组的模式,将卧室开辟成隔离室,天天审问丈夫的生活作风问题,闹得鸡犬不宁。库东亮发现:“母亲的审查通常在夜里七点过后,有线广播里《社员都是向阳花》的音乐响起来,母亲就进了卧室,她打开上锁的梳妆台抽屉,拿出她的圆珠笔和工作手册,对着外面喊,库文轩,你进来!我父亲有一次赖在茅房里不肯进卧室,母亲让我去敲厕所的门,你去,快去把他拉出来!我不肯去,她自己去了,拿了把扫帚,用扫帚柄捅厕所的门,捅了好久,父亲终于被她捅出来了,打开门,弯着腰从扫帚下穿过,他大叫一声我受不了啦,准备朝院门外逃跑,我母亲在后面发出一声尖利的冷笑,看着他跑。父亲跑到门边站住了,回头看着母亲,我什么都说了,没什么可交待的了,我要出去散散心!母亲用扫帚指着他,严厉地说,你开门,你出去散心呀,睁开你的眼睛,好好看一看,看看油坊镇上还有没有你散心的地盘!”最后这句话切中要害,库文轩只好驯顺地进卧室接受审问。

    库氏父子后来落户到金雀河上的向阳船队,在那里苟且偷生。这个船队有十一户人家,家家来历不明,历史都不清白。他们都是社会边缘人,很少上岸,不太清楚岸上发生的事情。“文革”时期的很多社会改造工程,他们只是隔岸观看。库东亮说:“岸上高音喇叭里的歌声无论怎样激昂,我听见前半句,后半句就被河风吹掉了。我在船头看河两岸的风景,看了左边的麦田就忘了右边的集镇,分不清船队刚刚经过了什么地方。河两岸的景色日新月异,可我的目光过于仓促,我的思维失之于片面,这注定我对岸上的社会主义建设成就是一知半解的。船过养鸭场,远远可见一群工人在河滩上打桩挖掘,我不知道那是胜利水电站的雏形,以为养鸭场要扩建鸭棚呢,我心里还嘀咕,连我在岸上都没个家,怎么鸭子就那么受重视呢?”

    “河上”是一个边缘化的视角,对主流社会的动态一片模糊。这种模糊感灌注于整部小说之中,包括主人公的身世以及每一个人物的命运。写“文革”如果只是意在讽刺或者刻画荒谬,并不太难做到,很多作家都尝试过,然而苏童试图告诉我们,人在那种社会环境下会遭遇谜一样的东西,一切都是不确定、不稳定的。

    苏童有时会用一种很舒缓、很诗意的笔调去给残酷的现实涂抹出一层超现实的色彩。比如库文轩每年会在清明节和九月二十七日举行水祭,没到这个时候库东亮都会产生很多幻觉,他感到女烈士的英魂正在河上哭泣,“她伸出长满苔藓的手来,拖曳着我们的船锚,别走,别走,停下来,陪着我。秋风放大了船锚敲打船壁的声音,那是女烈士留给我们父子的密语,她的英魂在秋风中显得脆弱而感伤”。他喜欢女烈士的幽魂在春风中造访他们,“她黎明出水,沐浴着春风,美丽而轻盈,从船尾处袅袅地爬上来,坐在船尾,坐在一盏桅灯下面。从后舱的舷窗里,我多次看见过一个淡蓝色的湿润的身影,端坐不动,充满温情,那些四月的早晨,我一醒来就去船尾察看女烈士留下的痕迹,她留下了一摊摊晶莹的碎珠似的水迹,还有一次,桅灯下竟然出现了一朵神奇的湿漉漉的红莲花”。

    有一次库东亮上岸帮父亲买绢纸,店主跟他说,回去告诉你爹,不用在船上朝凤凰镇三鞠躬了,因为新发现邓少香不是凤凰镇人,而是逃难到凤凰镇的孤儿。库东亮说,原来她也来历不明,那我爹该朝哪个方向鞠躬呢?店主说,哪个方向都不用他鞠躬了,邓少香烈士是个谜,你爹他自己也是个谜,历史是个谜你懂不懂?

    《河岸》充满了谜题,苏童却不用推理的方式去寻找答案,只留给我们一个沉重的结局。库文轩一直被革命烈属的疑团压着,最后他作出一个壮烈的决定:背着邓少香的烈士纪念碑投河自尽。

    (主讲梁文道)

    苏童(1963—),苏州人,作家。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著有《妻妾成群》《红粉》《米》等,多部作品被改编成影视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