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是为了活着
只是因为我活着,我才不得不写作。
我们有时候会将某位作家跟某个地点捆绑在一起,一想到这个地方就想起这位作家,比如北京地坛会让人想起史铁生。无论在小说还是散文里,史铁生屡屡谈及地坛。为什么这个地方在他的生命里如此重要?在《我与地坛》这本散文集里,他给出了一些答案。
1972年,21岁的史铁生因双腿瘫痪,从插队的延安回到北京。失魂落魄的他有一天下午摇着轮椅进入地坛,从此风雨无阻地在园里逛了15年。他说:“在人口密聚的城市里,有这样一个宁静的去处,像是上帝的苦心安排。”他在作品中常常提到“上帝”,很多人因此揣测他的宗教信仰。但在我看来,他笔下的上帝并非指任何一个宗教的上帝,而是含有天意的意思。
双腿残废之后,史铁生很多年找不到人生的出路,一天到晚耗在地坛里。他说:“设若有一位园神,他一定早已注意到了,这么多年我在这园里坐着,有时候是轻松快乐的,有时候是沉郁苦闷的,有时候优哉游哉,有时候恓惶落寞,有时候平静而且自信,有时候又软弱,又迷茫。其实总共只有三个问题交替着来骚扰我,来陪伴我。第一个是要不要去死,第二个是为什么活,第三个,我干吗要写作。”
史铁生经常一连几个小时专心致志地思考生与死的问题,想了几年终于明白了:“一个人,出生了,这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而只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实;上帝在交给我们这件事实的时候,已经顺便保证了它的结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
既然看穿了死是一件无需着急去做的事,那么剩下的问题便是如何活下去。人在这个世界上的命运,在史铁生笔下总是命定的、不可质疑的。在这种处境下,人应该怎么活?人如何为自己找到一个方向?由于带着这些思考,很多人认为史铁生的作品带有浓厚的存在主义色彩。
写作的意义是什么?有些人说,写作是为了负起社会责任,文学应该在人类生活中发挥了不起的作用。我觉得这种说法太粗浅自大。当我们把写作的目的说得太高尚,就很容易堕入一种陷阱:你自以为写了一些对社会负责的东西,于是你给自己鼓掌,甚至因此骄傲起来,渐渐偏离了原先设定的目标。比如你说是为了人类、国家、民族而写作,其实往往到最后,你只是为了让自己感觉良好。这是一种自大,一种自恋,一种骄傲。
对史铁生而言,既然决定好好活下去,就要一直写下去。他带着本子和笔在地坛找了一个最不为人打扰的角落,偷偷地写作。为什么要写作呢?因为“作家”是两个被人看重的字眼,“为了让那个躲在园子深处坐轮椅的人,有朝一日在别人眼里也稍微有点儿光彩,在众人眼里也能有个位置,哪怕那时再去死呢也就多少说得过去了。”
史铁生的写作常给人一种感觉:小说像散文,散文像小说。尤其是他的小说很像散文,因为他总是忍不住把自己放进去,甚至出来评论一番。他的目光无处不在,却又不会写得太突兀。他的叙述力求安静、平稳、干净,他的文笔有时留有时代印迹,有些修辞已不太新鲜。
逛地坛15年,史铁生与很多人擦肩而过,其中有一个喜欢长跑的朋友跟他交流最多。那个朋友因在“文革”中出言不慎而坐了几年牢,出狱后好不容易找到一份拉板车的工作,样样待遇都不能与别人平等,苦闷极了便练习长跑。“他盼望以他的长跑成绩来获得政治上真正的解放,他以为记者的镜头和文字可以帮他做到这一点。第一年他在春节环城赛上跑了第十五名,他看见前十名的照片都挂在了长安街的新闻橱窗里,于是有了信心。第二年他跑了第四名,可是新闻橱窗里只挂了前三名的照片,他没灰心。第三年他跑了第七名,橱窗里挂前六名的照片,他有点儿怨自己。第四年他跑了第三名,橱窗里却只挂了第一名的照片。第五年他跑了第一名——他几乎绝望了,橱窗里只有一幅环城赛群众场面的照片。”
这位运气不佳的朋友经常和史铁生一起在地坛待到天黑,开怀痛骂,骂完沉默着回家,分手时再互相叮嘱:先别去死,再试着活一活看。最后一次参加环城赛,他以三十八岁之龄又获得第一名,并破了纪录。有一位专业队的教练跟他说:“我要是十年前发现你就好了。”他苦笑了一下没说什么,只是傍晚又去地坛找史铁生,平静地叙说这件事。
两个失意的人在地坛里分享着人生境遇,一个玩命跑,一个玩命写。当史铁生小有名气之后,他完全为了写作而活着,越来越害怕自己文思枯竭。他发现自己成了写作的人质,“当一名人质实在是太累了太紧张了,太朝不保夕了。我为写作而活下来,要是写作到底不是我应该干的事,我想我再活下去是不是太冒傻气了?”有一天,他说自己不如死了好。一个朋友劝道,你不能死,你还得写呢,还有好多好作品等着你去写呢。这时他忽然明白了:只是因为我活着,我才不得不写作。活着不是为了写作,而写作是为了活着。
早在1985年,史铁生就写出了著名的短篇小说《命若琴弦》,饱含着对生命的感悟。一个老瞎子带着小瞎子挨村挨寨地弹三弦琴说书,老瞎子的师傅临终前跟他说,这把三弦琴的琴槽里藏着一张药方,等你用心弹断一千根弦的时候,你拿着它去抓药就能治好眼睛。师傅跟他说:“记住,人的命就像这琴弦,拉紧了才能弹好,弹好了就够了。”老瞎子满怀希望地弹琴,终于在七十岁那年弹断一千根琴弦,结果发现所谓药方其实是一张无字的白纸。老瞎子的心弦断了,就像一根不能拉紧的琴弦,再难弹出赏心悦耳的曲子。这时候小瞎子因为失恋而心灰意冷,老瞎子决定把这个所谓药方继续传下去,用善意的谎言来激发徒弟的生命活力。因为人生若无目标,你就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
(主讲梁文道)
史铁生(1951—2010),作家。生于北京,1969年赴延安插队,1972年因双腿瘫痪回京,1981年患肾病在家疗养,2010年突发脑溢血逝世。著有《务虚笔记》《病隙碎笔》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