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渡真实与幻觉
小说家明明是在讽刺社会现实,但在政治高压下,又会特别强调只是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莫言是第一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中国籍作家,此前还有一位法籍华裔的得奖作家叫高行健14。莫言得奖的消息出来之后,发生了很多争议。简单来讲,这些争议大多围绕着政治与文学的关系来谈,比如2009年法兰克福书展中国作为主宾国时,莫言怎样跟外国记者谈论中国的状况等等。
其实最近十几年因为政治原因引起争议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不在少数,比如2006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土耳其小说家奥尔罕·帕慕克(OrhanPamu)。他本来在土耳其是位很受敬重和欢迎的小说家,后来写文章、做访谈犯了禁忌,趟进政治这汪浑水。他谈到土耳其奥斯曼帝国在一战期间曾经屠杀亚美尼亚人15,而这件事情长期以来被认为是土耳其历史上一个需要被抹除的阴暗记忆。他还在小说里写到土耳其政府怎样对待库尔德人,公开挑战当局底线。虽然土耳其是穆斯林世界最西化、最开放的国家,但仍有相当多的禁区。帕慕克因此被告上法庭,其中一个相当严重的罪名是“侮辱土耳其”。
打官司的过程中传来帕慕克获诺贝尔文学奖的消息,土耳其政府很尴尬:真的要抓这位诺奖得主去坐牢吗?土耳其文化部长在回答外国记者采访时很巧妙的说,帕慕克先生是我们土耳其文学的代表,是我们最优秀的作家,对于他的获奖我们感到非常荣幸,至于他跟我们政府之间的争议,众所周知,所有伟大作家在政治上都跟自己的政府持不同看法,希望大家能够理解这一点。
后来这个控诉好像不了了之,没有下文了。但是事情还没完,2008年法兰克福书展主宾国是土耳其,帕慕克作为国宝级作家当然要去,土耳其总统也去了。在开幕式演讲时,帕慕克直接盯着坐在台下的总统,说着说着就开始批评土耳其的审查制度,大谈其对书籍、电影的审查非常过分……他的语调很平静,但言论很激烈,搞得总统脸上一阵难看。
2012年大陆翻译出版了一本帕慕克的小书《天真的和感伤的小说家》,里面也谈到很多跟政治有关的事,但我在此想谈的还是他对文学的见解。《天真的和感伤的小说家》是他在哈佛大学诺顿讲座(NortonLectures)16演讲的结集,谈了自己写小说、读小说的一些心得。诺顿讲座是全世界最有名的人文科学讲座之一,邀请的全是艺术文化界的巨星。每个演讲者都会非常认真地准备讲稿,讲完之后稿子直接拿去出书,比如史坦纳的《大师与门徒》17。坦白讲,帕慕克讲的东西可能比不上之前的一些大师,比如卡尔维诺18的《新千年文学备忘录》简直是经典,不过他仍有一些很独特、很有趣的观点。
帕慕克谈到一种写法,我觉得很多第三世界国家的读者可能会有共鸣。他说虚构文学是西方产物,所谓“小说是虚构的”这一观点未必会被许多第三世界国家的读者所领会和接受。这并不是说第三世界国家没有自己的虚构文学传统,而是说读者总是倾向于把某些虚构的东西当成真的。
在现代小说传统兴盛的西方国家,如果一本小说用第一人称单数比如“我”来叙述,读者很清楚这个叙述者绝对不等同于作者本人。好玩的是,这样一个虚构传统到第三世界国家之后发挥了一个妙用,帕慕克以自己在土耳其的经历为例。他说很多小说家明明是在讽刺社会现实,但在政治的高压下,他们又会特别强调这些只是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帕慕克借用德国诗人席勒一篇文章的标题《论天真的诗和感伤的诗》来定义这本演讲集的主题。“天真的”指的是像歌德那样的作家,你觉得他写东西好像不经雕琢,一切信手拈来,自然流露;若拿中国诗人来比较,大概就是李白。另一种作家则是“感伤的”。请注意,德文这个词还包括一重跟英文“sentimental”不一样的意思,指一种忐忑不安、反复思量的状态。这种作家总是在琢磨用这个词用得对不对、这个字放在此处准不准确、怎么样经营意象等等;若以中国诗人举例,可能就是杜甫。
同样地,帕慕克认为小说的读者也大致分为“天真的”和“感伤的”两大类。很多读者读小说时越读越卷入其中,不知不觉就把故事全部当成真的,以至于见到作者本人会问,这些是不是真的在他身上发生过。我们一般会觉得这种阅读方式是很不上道,是一个没有经过训练的幼稚的读者,或者本书所讲的“天真的读者”,会对小说信以为真。
另一种读者则非常老道,熟练于各种虚构文学的叙事技巧,甚至读过不少文学理论,以至于边读边分析里面的各种技巧。这有点像看电影,假如你是一般的电影观众,会被剧情吸引,被演员的漂亮脸蛋吸引,跟着他们往下走;假如你是一个熟练的、经过训练的观众,你会看到剪接的逻辑、配乐合不合宜、镜头角度的不同等等。
帕慕克如何看待这两类对立呢?他的答案是,小说带来的乐趣以及好的读者总是在这两端之间矛盾纠缠,而这正是小说魅力的核心。他的一个朋友是很有名的文学教授,有一次他们散步经过一个地方,朋友说你不就住在这儿嘛?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帕慕克小说里的叙事者说他住在这儿。可见连文学教授有时候都会觉得小说真的是在谈作者亲身经历过的事。
小说家写的东西完全真实,那是不可能的,但是完全虚构也不可能。到底小说家在小说里创造的是什么呢?按照帕慕克的说法是,小说家是在利用小说里面所有的素材为自己经营另外一种人生,让自己好像很真实地过着另一个人的生活,进入另一个世界似的,这个世界会真实到让读者相信它是真实的为止。
帕慕克说他少年时曾如饥似渴地阅读欧洲小说,可是小说里提到的一些物品他不懂,常常会限制他对小说的理解。一般人以为相对于人物性格、情节发展而言,小说里出现的物品不那么重要。真的吗?大家想想看,假如你不知道普鲁斯特19笔下的马德莱娜蛋糕是什么的话,将会对你的阅读造成多大障碍啊!帕慕克认为小说的故事其实总是要围绕很多物品来发生的,比如街上的马车、餐桌上的小糕点、壁炉上的小摆饰等,这些物品并非不重要。
在帕慕克看来,小说的缺陷在哪儿呢?用哲学**就是“saying”与“showing”的区别:小说能说出来,但是没有办法展示出来,不能让一个活生生的物品呈现在你眼前,使你看得见、听得见、闻得到、摸得着甚至舔得到它上面铁锈的味道。他认为博物馆对小说是一个可以对照、弥补、展示,使之物象化的系统,而小说保留的则是我们对于这些物品的组织方式,以及我们日常生活说话的一些方式,比如19世纪末的人日常说话的语调、口吻、俗语等。这些东西不在任何典籍记载,只在小说保留,恰如博物馆保留物品一样。那么,有没有一部小说既能展示物品,又能诉说围绕着这些物品的一切话语呢?有。那就是帕慕克的另一本杰作《纯真博物馆》。
(主讲梁文道)
奥尔罕·帕慕克(OrhanPamuk,1952—),土耳其作家,2006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生于伊斯坦布尔,曾在大学主修建筑,1974年开始写作生涯。著有《我的名字叫红》《雪》《寂静的房子》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