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真不再,记忆犹在
为一部爱情小说建一座博物馆,意义何在?
《纯真博物馆》是奥尔罕·帕慕克花十年时间酝酿的杰作,是他“最柔情”20的小说,2008年出版后大受欢迎。帕慕克在构思这部小说的同时,竟然在伊斯坦布尔修建了一座真实的纯真博物馆21,馆址正是小说女主人公芙颂的家。
有人形容说,《纯真博物馆》是土耳其版的《洛丽塔》。这部厚达500多页的小说,故事其实非常简单,甚至有点老套,可是碰上帕慕克这种讲故事的高手,一个平淡到几无情节可言的故事被叙述得相当动人。
1975年,30岁的“富二代”凯末尔在订婚前一个多月,疯狂爱上18岁的远房亲戚芙颂。当他与一位名媛订婚后,芙颂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他悔婚,遍寻芙颂。重遇芙颂时,这位漂亮姑娘已为人妇,主动邀请他去家里吃饭。原来芙颂嫁给一个满脑子电影梦想的年轻导演,但没人愿意资助他,她希望凯末尔去做投资人。此后七年,他经常去芙颂家吃饭。最后芙颂意外身亡,他终生沉浸于这段爱情的回忆之中。
凯末尔晚年说他一生过得很幸福,与小说第一段遥相呼应:“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而我却不知道。如果知道,我能够守护这份幸福吗?一切也会变得完全不同吗?是的,如果知道这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我是决不会错失那份幸福的。在那无与伦比的金色时刻里,我被包围在一种深切的安宁里,也许它仅仅持续了短短的几秒钟,但我却在年复一年中感到了它的幸福。”他与芙颂短暂的欢爱,成为永久的幸福记忆。
这本书最独特之处不在于如何写感人的爱情故事,而是作者构思小说的方式。很多年前,帕慕克在伊斯坦布尔楚库尔主麻区买了一座窄小的老楼,后来改建成一座小型博物馆。这条街区有点像北京的潘家园、香港的摩罗街,帕慕克经常在那里逛旧货市场,有时收集回来一件东西,就将其编织进小说。因此,《纯真博物馆》的每一章节都有特征鲜明的物品。
小说中最重要的一件物品是芙颂的烟蒂。凯末尔说:“从芙颂消失那天算起,339天后,我终于再次见到了她。这之后的整整七年十个月,我为了看芙颂、吃晚饭去了楚库尔主麻。其间一共是2864天,409个星期,去了他们家1593次。在我去芙颂家吃晚饭的八年时间里,我积攒了芙颂的4213个烟头。”
凯末尔搜集爱情生活中的一切物品。他说:“我爱芙颂,也爱她爱过的,甚至是触碰过的一切。我悉数收集起那些盐瓶、小狗摆设、顶针、笔、发卡、烟灰缸、耳坠、纸牌、钥匙、扇子、香水瓶、手帕、胸针……将它们放入了自己的博物馆。我建成了一座‘纯真博物馆’。这里就是我的家,能依恋着这些浸透了深切情感和记忆的物件入眠,还有什么比这更美好的呢?‘纯真博物馆’中所有对象的故事,就是我对芙颂的爱情故事。”
读者只能去想象凯末尔的“纯真博物馆”,而帕慕克修建的纯真博物馆真实可见。为一部爱情小说建一座博物馆,意义何在?其实,这部小说并非单纯的爱情故事,而是对一座城市的爱恋。像当年写《伊斯坦布尔:一座城市的记忆》那样,帕慕克深情地关注着伊斯坦布尔的种种变迁,将那些已经消失的日常生活用品用文字呈现出来,比如老旧的报纸广告、早已停产的汽水瓶等。
当然这么做还有一个更宏大的主题,虽然帕慕克很少提到德国哲学家瓦尔特·本雅明(WalterBenjamin)22,但我觉得他们的心灵是相呼应的。本雅明也喜欢搜集物品,用来展示一个国家刚刚迈入消费主义社会时,人们面对新东西的欲望与困境。在《纯真博物馆》里,我们也能看到1970年代土耳其越来越西化时,人们接触外来物品的渴望与困惑。
至于书名为何名为“纯真博物馆”?我想不仅因为爱情是纯真的,当一个国家处于前消费主义时代,那种对物质的粗糙、笨拙、幼稚的态度也是纯真的。帕慕克为那样的年代写了一部小说,为那样的年代建了一座博物馆。
(主讲梁文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