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是一种病
一见钟情与一生一世结合起来,故事其实非常简单。
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中文版于2011年推出时,大家都很震撼——这位盖世文豪终于肯授权出版中文版了!过去他一直抱怨中国人太无良,盗版他的作品几十年,为此气得不得了。24经过一番苦口婆心的劝说,他总算被我们新一代出版人的良心打动了。这本《霍乱时期的爱情》是正式获得中文版权的新译本,接续《百年孤独》的气势,引来很多人关注。
小说英文版叫LoveintheTimeofCholera,台湾译作《爱在瘟疫蔓延时》。我认为《霍乱时期的爱情》的译法更好,因为西班牙语的“霍乱”(cólera)不仅意指这种疾病,还形容一种狂暴的、强烈的、极端的情绪。书名一语双关,既指19世纪末20世纪初南美洲霍乱蔓延的情形,又指一种不可抑制的爱情。
这是一本最类型化的爱情小说。小说一加“类型”这个词,就注定是通俗小说。类型小说针对不同的大众口味,跟类型影视剧相匹配,比如恐怖小说与恐怖片、侦探小说与侦探片、间谍小说与间谍片、战争小说与战争片。中国的独门类型是武侠小说与武侠片。
爱情小说有一些常见的公式,比如琼瑶小说的公式是:富家女爱上穷家子,或者富家子爱上穷家女,双方经过艰苦卓绝的奋斗终于走到一起时,其中一人年纪轻轻患了绝症……看这种爱情连续剧,你发现演员基本上每集都在哭。
身为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马尔克斯怎么会写一本爱情小说呢?他的写作以魔幻现实主义闻名全球,我甚至觉得他是当今世界上最好的小说家之一,如果没有加西亚·马尔克斯,整个当代小说完全无法想象。他小说中那些不可思议的细节写得充满诗意,好像真的一样。当他1982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而被全世界追捧时,很多人都想知道他下一步会写什么,他该怎样把这个高峰再往上推一步。没想到马尔克斯居然写了一本爱情小说出来,而且这本小说写得太传统了,跟他过去写的东西很不一样。他放弃了被人称颂的魔幻现实主义写法,用了一种很浅白的语言去写爱情故事,让人觉得这是同一个人写的吗?虽然他那种独特的叙事方式还保留着。
有人认为《霍乱时期的爱情》是爱情小说大全,主干是传统的爱情故事,旁边还有很多分支,把你能看到的各种爱情小说的类型、桥段、人物都用进去了,什么单恋、暗恋、黄昏恋、婚外恋、老少配、性滥交等等,凡你想象得到的爱情都有,并且全部集中在两三个人身上,写得荡气回肠。很多人想把这部小说拍成电影,马尔克斯一直拒绝,直到前几年一位英国导演25打动了他,保证会忠实原著,于是才有2007年好莱坞版的电影。
这是一个等待了几十年的爱情故事,起源于惊鸿一瞥的一见钟情。一见钟情与一生一世结合起来,故事其实非常简单。阿里萨对美若天仙的少女费尔米纳一见钟情,天天在公园假装看书,偷偷瞧她,后来两人终于开始通信。阿里萨是一个高高瘦瘦、腼腆害羞的男孩,很有音乐天赋,随时可以用小提琴拉一段小夜曲帮你掳获意中人的芳心。他沉迷于阅读,尤其喜欢与爱情有关的文学。他会写充满文艺腔的浪漫情书,头回写情书就写了七十多页。他写给梦寐以求的女孩费尔米纳,但其实两人只见过一面,从未说过话,居然通过书信慢慢发展出感情,最后到了订婚的地步。费尔米纳的父亲希望她嫁给一个更有出息的人,硬生生拆散了这对年轻人。后来费尔米纳嫁给了社会地位很高的乌尔比诺医生,阿里萨就苦苦等候。在等爱期间,阿里萨跟不同女人发生性关系,认为这只是替代,是为了满足目前无法得到的真爱。等到费尔米纳的丈夫去世后,两个七老八十的人才终于走在了一起。他们坐在南美洲一条内河船上,由于沿途瘟疫遍布,船只不能泊岸,只能顺着河流一直漂泊。船长忍不住问,这样漫无目的地来来去去要继续到何时?阿里萨早在五十三年七个月零十一个日日夜夜之前就准备好了答案:一生一世。
这是小说结尾的最后一句话,写得非常震撼、非常漂亮。马尔克斯一向擅长把小说开头的第一句话写得令人难忘,但很多人觉得这本小说的开头写得并不好,反而结尾写得很好,甚至能够媲美《百年孤独》经典的开头:“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以前没人想过小说的开头能这样写,也没人想到“一生一世”这句话放在这么传统的一本爱情小说的结尾,竟然如此恰当。
男一号阿里萨对爱情的执着与疯狂让人印象深刻,但是男三号乌尔比诺医生跟女主角费尔米纳的关系,你不能说那不叫爱情。我们总以为很激烈的感情才叫爱情,事实上老夫老妻在一起那种很日常、很现实的感情也是爱情。当然在小说的最后,最终是那种狂暴的的爱情征服了时间。
这本书告诉我们其实所有的爱情归根结底都是一种虚构,阿里萨这段等待五十多年的爱情,难道不是虚构出来的吗?他特别喜欢读书,小时候就把整个图书馆的书都看完了。他对书没有选择性,什么书到手就看什么书,通俗小说他看,高深经典他也看,看完之后还会背诵。他明白自己对费尔米纳的爱其实是幻想出来的:“渐渐地,他把她理想化了,把一些不可能的美德和想象出来的情感都安在她的身上。两个星期后,她成了他心目中的唯一存在。他决定给她写封信,用职业抄写员的清秀的字体写在一张纸的正反两面。这封信在他口袋里搁了几天。在琢磨如何把信交给她的同时,他每天睡觉之前都再补写几页。结果,最初的那张纸逐渐扩大成了一本情话词典,那些话都是他在公园里等待姑娘走过时从读过的许多书中背下来的。”
我们的爱情往往建立在想象之上。好比现在流行问,你的理想对象是什么样的?理想对象就是虚构出来的,然后试图在现实世界找到一个能够套进这个模子里的有血有肉的真人。由于理想对象在现实世界并不存在,所以很多人总是心怀遗憾,爱完一个又一个,经历一次又一次,仍在寻觅途中。
理想对象从哪儿来?根据这本书的暗示,就来自那些通俗的小说、影视剧,我们看了大量这种东西,然后拼凑出所谓的理想对象和理想关系。阿里萨就中了这种毒。费尔米纳本来也是这样,直到有一次在人群中看见阿里萨,突然醒悟自己怎么会爱上这个人。于是她简单地说了一句:你走吧,再见,忘记我吧。就这样,把这个关系斩断了,五十多年后才重新开始。可是对阿里萨来说,这种由通俗文字的暗示所形成的像霍乱一样的爱情疾病,他从来没有治愈过,所以那么坚持地等待了五十多年。
(主讲梁文道)
加西亚·马尔克斯(GabrielGarcíaMárquez,1927—),哥伦比亚作家,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代表人物,1982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目前罹患阿尔茨海默病。著有《百年孤独》《枯枝败叶》《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