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黑色的眼睛寻找光明
阅读是他在黑暗中的一个通道。
一个从社会底层出来的人,如何回视底层社会呢?夏榆是位很特殊的作家,曾任《南方周末》文化记者多年,却不像一般大报记者是科班出身,而是矿工出身。他在山西矿区长大,当过矿工,后来漂泊到北京,进入文化出版行业。基于这种人生经历,他创作的内容有很多独特之处。
《黑暗的声音》的一个重要主题是“黑色”。黑色是矿区的主色,一般人觉得脏,夏榆却有另一番解读:“习惯了看到父亲归来时携带的黑色,因为矿井净水的短缺,父亲经常不洗澡就会回家。他的面孔和手臂是黑的,衣服也是黑的。只要他的动作幅度大的时候就会有煤屑落下来。记得我最初看见父亲的黑是害怕的,甚至是嫌恶的,但是等我看见白的时候,我才意识到,白比黑更令我畏惧。黑对于我的意义,则是日常的,平安的,吉祥的。”白色的绷带,意味着矿工的伤残。
矿工的身体经常被炭黑遮蔽,夏榆渴望一泓清水来洗涤自己,然而矿区的水是污浊的。工友陈美良带他去水库游泳,他第一次看见辽阔的清水。对于常年待在矿井里的人来说,到了水库才知道清水有多么辽阔而美丽。陈美良很喜欢在水库游泳,后来可能是游往深水区时被藤蔓绊住了,或者是扎猛子时头部撞到坚硬的石头,生命飞逝在清水里。
年轻的矿工夏榆,听闻身边太多人的死亡:好伙伴赵松梦想当摇滚乐手,有一天在矿井里垒石墙,窑顶塌了下来,身体被截成两半;工友刘生是个很有活力的中年人,业余时间做点小本生意,有一天下井时睡在硐室里用铁管焊制的长椅上,不知何故再没醒来;矿区附近有火车经过,年轻人喜欢扒车,其中一个技术最好的人从飞驰的火车上摔下来,被巨大的车轮卷起拖行数十米……
矿区保健站有位外科医生叫七虎,原是游手好闲的小流氓,后来去省里一家医院学了一年技术,回乡后专门医治矿工。他简单而冷酷地给受伤的矿工截肢,那些人多半成了他的牺牲品,下半身和下半生全毁了。终于有一天,他面临考验。弟弟被钢缆弄断双腿,他除了做出截肢的决定,无能为力。这一次,他终于感受到悲痛,抱住那双已离开弟弟身体的大腿哭倒在地。
夏榆喜欢在矿井看书,用过期报纸包好封皮,外罩塑胶袋,揣在怀里带到井下。从外表看,他和其他矿工无异,脸和手都是黑的。只要有时间,他就拿着矿灯看书,工友觉得他很另类。夏榆说,阅读是他在黑暗中的一个通道:“在人的尘世生活的场景之下,在土地、河流、山脉、森林、草木之下是沉厚的漫无际涯的黑暗。我就是黑暗中的一粒尘埃。如果我关闭手中的矿灯,在光消失以后,我就消失在黑暗之中。那时候我的肉体是没有意义的。我的肉体和黑暗之中的岩石、煤炭、木头一样成为纯粹的物质。我亮起灯的时候,我就是黑暗中异质的事物。而我在黑暗中,在一盏矿灯的映照之下阅读,我的姿态和形影就成为整个世界的一个稀有标本。”他还喜欢写作,因母亲喜欢文字,所以会鼓励他。父亲则不然,觉得写作不够男子气,对他施行冷酷的阳刚教育。
夏榆中学时的班主任当过矿工,有个脚趾被塌落的煤砸断,改行当老师后希望培养出几名大学生。他劝夏榆的朋友L好好念书。后来L考上城里的一所会计学校,却莫名其妙地被警察逮捕,劳改了一阵子,被学校开除了。终于有一天,L写信跟夏榆说,我们去北京吧,北京是一个有王法的城市。
夏榆去了北京,觉得那里代表着光明与秩序。他成为“盲流”的一分子,一出火车站就看到很多跟自己相似的人,眼神迷离,神情茫然,不知该往何处去。在北京四处游荡之后,他终于等来一份工作——在一家艺术公司做文字编辑。那是一个庞大如同车间的公司,很像他早年见过的工厂。对于在矿井工作过的人来说,工厂如同天堂。矿工最向往的是工厂,因为那里干净明亮,阳光会从窗户照进来,不同于幽深不见天日的矿井。
这种背景出身的作家关注什么东西呢?夏榆写过一篇著名散文叫《失踪的生活》,谈在京居无定所的外地人的通信问题。1998年,他从北京的东边搬到西边,想找一个新的邮址。当时海淀区西苑乡有个邮寄处,是乡政府办公室的窗台。窗台蒙满灰尘,每天从邮局送来的信件堆积在那里。有个三尺见方的竹筐,积满逾期未取的信件。
夏榆发现一张明信片上面写着:“姐姐,冬天来了,我这里很冷。盼你能寄来棉衣。千万千万。”明信片来自京城远郊一个劳改营地。看着歪扭的字迹,他想到一个被铁窗和镣铐围困的人,在严冬里孤立无助。他牵挂着这件事,后来看见又来了一张明信片:“姐,我病了,昨天发烧了,这里的天气更冷了,盼姐能寄棉衣给我。千万千万。”终于,夏榆忍不住去找这位姐姐,希望将这个吁求转达给她。房东说,你来晚了,她两个星期前割脉自杀了……夏榆未感震惊,在外漂流几年,已听惯了类似的故事。
(主讲梁文道)
夏榆(1964—),作家。生于山西大同矿区,高中辍学顶替退休的父亲当矿工,青年时期漂流京城。2002年任《南方周末》文化记者,2012年辞职潜心创作。著有《黑暗纪》《我的神明长眠不醒》《我的独立消失在雾中》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