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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的隐性农业革命》
    农民收入增加源于非农经济

    产权一旦明确,很多问题迎刃而解。

    “三农”问题谈论了十几年,有没有好的解决方案呢?国内很多学者认为,最根本的解决之道是明确农民的土地私有财产权,产权一旦明确,很多问题迎刃而解。有人则认为土地一旦私有化,就会出现土地兼并现象,农民卖掉赖以糊口的土地后,若无其他谋生技能会很凄惨。这是一个涉及意识形态争论的大问题,主张前者一般称为右派,主张后者称为左派。

    黄宗智是国际赫赫有名的中国农村问题专家,也被视为左派的健将,但他本人并不承认这种划分。2004年自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退休后,他的写作对象从美国学术界转向中国学术界。他认为小农经济是中国农业的一个基本特色,农业发展的关键在于农业劳动力产出或产值的提高。一块地过去需要10个劳动力,现在5个劳动力就有同样产量,这才叫发展。然而中国自明清以来一直是“没有发展的增长”——总产量提高了,但人均投入产出比并未提高。例如18世纪的长江三角洲,有人以为种水稻不如种棉花有利可图,实际上种棉花所需的劳动投入是水稻的18倍,收益却远远达不到这个比例。

    中国的问题出在哪儿?黄宗智认为,关键在于人口和劳动力相对过剩。这么多过剩劳动力如何安顿?只能让他们非常密集地聚在小块土地上劳作,形成小农经济。如果美国大农场模式搬进中国,会有几亿人不知道该干吗。小农经济造成的普遍状况是长期贫穷,一时半会儿饿不死,要吃饱也很困难。黄宗智认为中国自明朝以来一直处于这种状态,不过今天的中国正在经历一场“隐性农业革命”。

    近年中国农村的经济发展模式,既不同于英格兰模式来自种植和畜牧的结合,也不同于东亚模式来自现代科学选种和化肥效益。中国农村经济的发展主要来自食品消费变化导致的农业结构转型,源自非农经济发展带来的收入增加。过去中国人的食品消费是“八成粮食、一成蔬菜、一成肉食”,现在蔬菜和肉食所占的比例提高了。新的消费模式带动农村生产项目的改变,农民投入的劳动力仍如以前密集,但养鸡鸭、种果蔬的产值增加了,所以收入提高了。

    这种“隐性农业革命”意味着什么?中国人口众多,就业不足,传统失业就是无地可耕。一旦农民活不下去,国家就会出乱子。黄宗智认为今天中国的小农经济面临发展契机:第一,食品消费结构的转型;第二,人口膨胀压力受到一定控制;第三,城市化、工业化吸引很多农民工,其余农民则采用新技术经营农业,比如用塑胶拱棚种菜,虽然投入每亩地的劳动力比以前多,但产值也比原来高,意味着更少的土地吸纳了更多就业人口。

    经济学家西奥多·舒尔茨(TheodoreW.Schultz)49认为,劳动力和其他生产要素一样是稀缺资源,理性经济人不可能为零报酬而劳动。黄宗智认为这种说法不符合中国国情:中国家庭为了生存,可以在土地上继续投入劳动力,哪怕边际报酬近乎零。如果是资本家在经营农场,那他早就不干了。但是,一个家庭不能不干,不然吃什么呢?

    黄宗智也不同意刘易斯(WilliamArthurLewis)50的观点。刘易斯认为发展中国家现代经济与传统经济并存,形成“二元经济”,只要城市化、工业化继续开展下去,传统领域的剩余劳动力全部会被吸纳,收入普遍会提高。黄宗智认为,“二元经济”忽略了城镇较高收入经济与农村较低收入经济之间的非正规经济,比如农民进城打工,非正规经济的规模相当庞大,城镇的工业、服务业再发展,恐怕亦难全部吸纳。

    面对巨大的人口压力,有没有解决之道呢?黄宗智认为应该“就地解决”,让农民安心种地,使生产出来的东西产值增加,从而改善生活。关于土地的权属问题,黄宗智认为土地承包制应该保留,在此基础上建立以小家庭农场为主体的合作组织,而不是将土地卖给资本家去搞集约式大农场。一旦土地私有化,农民卖掉土地就一无所有,连非正规经济里的农民工都无退路。农民进城打工风险很大,没有任何保障,万一失业,回到农村还有土地可以勉强度日。

    黄宗智强调国家在这个过程中应当承担责任,但是今天的政府和官僚都变成了谋利者,甚至主动参与剥削农民,巧立名目强行征地。担心土地私有化之后农民的土地被巧取豪夺,但现在搞土地承包制不也如此吗?这是一个政治问题。

    (主讲梁文道)

    黄宗智(PhilipC.C.Huang,1940—),美籍华裔历史学家,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历史系荣休教授。著有《华北的小农经济与社会变迁》《长江三角洲小农家庭与乡村发展》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