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寞乡村的生存镜像
在农民眼里,他们只是被拯救者,不是主人翁,好与不好只能被动接受。
有些书试图通过一个村庄看透整个中国,这种方法有问题吗?很难说某个村就代表中国农村,能否令人信服主要看作者的功力。梁鸿是搞文学研究出身的年轻学者,写过很多备受好评的论文,《中国在梁庄》则是一个比较特殊的尝试。她回河南老家“穰县梁庄”55待了将近五个月,记录下所见所闻。这本书不是科学的田野调查,近似于纪实文学,未夹杂太多意识形态、学术方法和理论术语,读者较易接受。
去过农村的人可能会觉得中国很多村庄像梁庄一样,弥漫着没有出路的灰沉感觉。在农村普遍困顿的状况下,出现了一些骇人听闻却又似乎不足为奇的现象。比如2006年1月23日,穰县公安局从镇上高中带走一位少年,因他涉嫌奸杀一名82岁的老太太。2004年4月2日,人们发现老太太朝着门的方向斜躺在床上,脚耷拉在地上,下身赤裸,地上、床上、身上全是血,头部被砸了一个大窟窿。公安局很快确定是强X案,但不久宣布是一起偶发性案件,可能是过路人所为,于是不了了之。2005年省公安厅要求“命案必破”,老太太的女儿再次告状,县公安局才派人驻村调查。村里有些男人被反复审问,其中两人患上精神病。
公安局经过DNA检测,锁定犯罪嫌疑人王家少年。村民非常震撼,因为这位少年内向斯文,不像干这种事的人。原来有一天晚上,王家少年在DVD机上看了一张黄碟,半夜起来小便时,走到老太太住的小屋,用锄头和砖头将其杀害,然后实施强X。王家人试图减轻孩子的罪行,找人做假证,说他未满18周岁。但老太太的女儿死活不肯放过他,拼命要求法院判处死刑。后来梁鸿去见被关押的少年,发现那是一个单纯、善良、内向又有些教养的孩子,顿时崩溃得哭了。
梁庄处于一种精神萎顿的状态,有人觉得教育是出路,但现实又如何呢?梁庄原来有一所小学,是一个有围墙的四方大院子,院子中间有一根旗杆,以前每天早晚升降旗。然而小学已关闭将近10年,院子空旷处早被开垦成菜地,不锈钢旗杆被校长卖掉,只剩水泥底座。曾经有村民承包校舍养猪,白天在院里放养,晚上赶进教室。校门口墙上的标语“梁庄小学,教书育人”,被人改成“梁庄猪场,教书育人”。后来教育局认为不雅观,才不让养猪。
梁鸿曾在梁庄生活了近20年,回想以前梁庄小学最兴旺时,上学钟声一响,村民的敬重之心油然而生。然而现在大家挣钱第一,虽然也为孩子的学习焦虑,却不会心痛。乡村的文化氛围越来越淡薄,大家眼睁睁看着学校荒败。有人大学毕业后找不到像样的工作,最后还得出去打工。“读书无用论”越来越得到认同,很多人觉得与其毕业找不到工作,不如早点出来打工,起码不用交学费,也不用让家人背一屁股债。
在这种状况下,政府做了些什么呢?穰县有个文化茶馆,原本应该搞远程电视教学,或者像县委书记说的恢复传统戏曲、舞狮等艺术,现在却成了“麻将馆”!基层民主也一直存在问题,从村支书与乡党委书记的关系可见一斑。村支书仰赖乡党委书记得到职位,若不想干了,乡党委书记却拿他没办法。事实上,村支书的身份很暧昧:不是国家干部,却承担着落实国家政策的重责;不是官,却是个大事小事都有人找的“大人物”。如果村里有钱,当干部或许能捞点好处;如果是个穷村,当干部是义务劳动,很少有人愿意当。
中国农民对政治似乎很冷淡,始终处于消极被动的状态。在农民眼里,他们只是被拯救者,不是主人翁,好与不好只能被动接受。梁鸿指出了问题所在:农民并不知道自己拥有什么权利,你要他关心生计以外的事情,首先得给他权利;农民真正拥有东西,才会觉得是主人翁,如果你长期只是给他一点好处,他自然只能当个被喂养的孩子。
(主讲梁文道)
梁鸿(1973—),河南邓州人,文学博士,中国青年政治学院中文系教授,致力于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乡土文学与乡土中国关系研究。著有《出梁庄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