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学并非一方净土
读“六经”不能只看表面文字。
今天有人叫嚷着复苏国学,比较大众化的是提倡读经。很多小孩跟以前上私塾一样,被家长送去某些机构读经。问题是,你读的是什么经呢?
关于什么经该读,什么经不该读,哪些经是真,哪些经是伪,在经学领域曾经充满争议。今天有必要重温经学史著作,比如周予同先生的《经今古文学》。这是一篇很重要的文章,最近收录于《群经通论》一书。周予同先生是20世纪最重要的经学史家之一,师承钱玄同。编校者朱维铮66先生拿手本行也是经学史研究,师承周予同先生。
用历史的眼光去看传统经学,我们会发现原来有很多纠结。经学始于西汉初年,西汉末年出现今文学与古文学之争67,一直持续到东汉末年,长达200多年之久。1925年,周予同先生首创“经今古文学”一词,指明经学是一部争论史。
关于“六经”68的排序,今古文学家差异很大。古文学家依“六经”产生时代的早晚排列,今文学家则按内容程度的深浅排列。古文学家认为《易经》的八卦是伏羲画的,因此位列“六经”之首。与古文学家《易》《书》《诗》《礼》《乐》《春秋》的次序不同,今文学家的排序颇有教育家排列课程的意味。他们视《诗》《书》《礼》《乐》为普通教育或初级教育的课程,因此列在前;《易》《春秋》是孔子哲学、社会学及政治学的思想所在,乃专门教育或高级教育的课程,因此列在后。
两派对“六经”的排列不同,源于对孔子的看法有异。古文学家认为“六经皆史”,孔子只是“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将前代史料加以整理,传授给后人而已。在他们眼里,孔子是史学家。他们不是蔑视孔子,因为民族的存亡与历史密切相关,中华民族历经数千年而不灭,乃因有详密而不绝的史籍。而古代史籍的继往开来者,首推孔子。
今文学家则视孔子为“素王”,有帝王之德而未居其位。他们认为“六经”大部分乃孔子所作,里面固然有前代的史料,但那只是孔子“托古改制”的工具。孔子看重的不是文字事实,而是微言大义。因此,读“六经”不能只看表面文字。
《群经通论》还收录了一篇重要文章,很有时代意义。《<春秋>与<春秋>学》一文写于抗战时期,开篇写道:“中国儒教的经典里有两部怪书:一部是《周易》,一部是《春秋》。”周予同先生认为,《易经》内容五花八门,对中国文化的影响曾大于《春秋》,后来沦为少数人研究的“史料”,而《春秋》至今仍被很多人利用。
周予同先生说:“近年来,有些莫名其妙的‘儒教徒’想建立‘新的道统’,他们硬将孔子套上了一套时装,要孔子一方面接受尧、舜、禹、汤、文武、周公的衣钵,一方面做现代政论家和他们自己的先遣队。这不仅蒙蔽了孔子的真相,而且涂改了中国的古史。”
这种思想的来源就是《春秋》:“日本帝国主义者一面拿着犀利的现代武器,由中国的东北屠杀过来;一面又捧着发霉的古代经典,说这在提倡东洋文化,这在施行‘王道’。所谓‘王道’的来源是什么呢?又不是在《春秋》这部怪书里吗?同时,受日本帝国主义者所卵翼的汉奸们,如‘伪满’,如‘冀东’69,他们所施行的奴化政策中的‘读经’是在读什么经呢?不也是以《春秋》大义为主吗?孔子的《春秋》竟成为汉奸们的理论,这真是使人有点‘感慨系之’了!”
为什么呢?《春秋》是喜欢讲“托古改制”的今文学家最喜欢的一部经典。他们试图阐发《春秋》里面的微言大义,将古代的东西加以改造,成为以古制今的权威依据。
(主讲梁文道)
周予同(1898—1981),浙江瑞安人,经学史家。毕业于北京高等师范学校(今北京师范大学)。曾任复旦大学教授、《辞海》副主编。著有《经学和经学史》《孔子、孔圣和朱熹》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