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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特根斯坦的侄子》
    不带面具的求真者

    他太讨人厌,因为他太要求真实。

    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的个性和名声引得很多人围绕他进行二次创作,比如奥地利大作家托马斯·伯恩哈德(ThomasBernhard)。伯恩哈德是德语文坛最富争议的作家之一,是一个讨人厌的家伙。他固执、冷酷、尖锐,毫不留情地批判一切,可是他非常喜欢维特根斯坦,在作品中常常提及。

    《维特根斯坦的侄子》由三篇小说构成,其中《维特根斯坦的侄子——一场友谊》带有浓厚的自传色彩,因为在现实生活中,维特根斯坦的侄子保尔正是伯恩哈德的好友。保尔·维特根斯坦是一个非常睿智的天才,对音乐拥有无与伦比的鉴赏力。年轻时他喜欢赛车,有点玩世不恭。他一生中常常处于疯癫状态,频繁出入于精神病院。1967年,患有肺痨的伯恩哈德在一家肺病专科医院治疗,恰巧保尔住进了附近一家精神病院。两所医院位于同一座山上,两人的病房仅二百多米远。

    小说《维特根斯坦的侄子——一场友谊》几无情节可言,行文上却带有强烈的伯恩哈德特色。其中一个特色是不分段,可能让有些人读起来不耐烦,并且罗哩罗嗦,刚提到一个话题,转而又开始谈其他,然后再回过头来接续前话。可是很奇怪,这种写作风格让我想起另一位大作家萨缪尔·贝克特(SamuelBeckett)77。贝克特的语言奉行极简主义,简约得不能再简约。两人一个多言一个寡语,表现出来的气质却极为相似。他们洞察事物的眼神如此犀利,笔锋尖锐而深刻,展现出人世间的种种荒诞。

    伯恩哈德写作的另一个特点是喜欢用黑体字强调某些东西。比如为了说明精神病对保尔是一种常态,他写道:“保尔在孩童时期,体内就埋伏下所谓精神病的种子,一种从未精确界定的疾病。甚至可以说他就是作为一个精神有毛病的婴儿出生到这个世上的,一开始就患有了那种后来控制、左右了保尔一生的所谓精神疾病。直到他去世这种精神疾患一直伴随着他,成为他生命中自然而然的事情,如同其他人不为这种病所折磨度过一生一样。他的所谓精神病的治疗过程,充分证明了医生和医学的无能为力,令人极其沮丧。”

    伯恩哈德观察世界的角度很冷酷,比如他揭示医院的麻木不仁:“既然医生对待那些我目睹死去的人,完全与对待我一样,跟他们说同样的词语,进行同样的谈话,开同样的玩笑,那么我的前景跟那些已经死去的人相比,也就不会有什么两样。他们在赫尔曼病房悄然死去,不为人注意,没有叫喊,没有呼救,常常是全然无声无息地就走了。一大清早他们空出的病床就放到了走廊上,更换铺盖罩套,准备给下一个病人。护士小姐们径自微笑着做着事情,并不理会我们从旁经过看到了这一切。”

    小说中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的身影在哪儿呢?他被经常拿来与侄子保尔对照:“维特根斯坦家族一百多年来素以制造武器和机器著称,直到最后终于生产出路德维希和保尔,前者是划时代的著名哲学家,后者至少在维也纳其知名度并不比路德维希小,或者正是在那里他是更有名的疯癫者,从根本上说,他同他叔叔路德维希一样具有哲学头脑,他的叔叔路德维希反过来也与其侄子保尔一样疯癫,这一位,路德维希,以他的哲学造就了他的名声,另一位,保尔,以他的疯癫。这一位,路德维希,也许更富于哲学头脑,另一位,保尔,也许更为疯癫;我们相信这一位具有哲学头脑的维特根斯坦是哲学家,可能只是因为他把他的哲学写成了书,而不是他的疯癫,我们认为那另一位,保尔,他是疯子,因为他压抑了他的哲学,没有发表它、公开它,只是把他的疯癫展示了出来。”

    疯癫是天才的特质,伯恩哈德认为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和保尔·维特根斯坦都是“伟大的、富于个性的、持续不断令人激动不安的、具有颠覆性的思想者”,“他们两位绝对都是非同寻常的人,拥有非同寻常的大脑,这一位出版了他的大脑,另一位没有。我甚至可以说,这一位将其大脑所思付之于文字发表,而另一位则将其大脑所思付之于实践。”

    伯恩哈德认为,保尔叔侄与生俱来非常富有,然而在自我独立意识的引导下,走上一条违背家庭意志的道路:“表面上看,恰好放弃了维特根斯坦家族的价值观,即享受优越富有和呵护备至的生活,最终为自我拯救步入追求精神的生涯。他很早,就像他叔叔数十年前所做的那样,可以说是从家里溜之乎也,放弃家庭提供的一切成就他们的条件,也像他叔叔以前的下场一样,成为被其家庭认为是无耻之尤的人。路德维希成了无耻之尤的哲学家,保尔则是一个无耻之尤的疯癫者。”

    保尔对伯恩哈德说,他叔叔是维特根斯坦家族最疯癫者。伯恩哈德发现:“就我所知,维特根斯坦家人一辈子都因为此人而感到丢脸。他们总是认为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与保尔·维特根斯坦没什么两样,都是傻瓜一个,是那些总对怪僻的事情敏感的外国人把他给捧起来的,他们颇觉好笑地摇着头说,全世界都上了他们家那个傻瓜的当,那个废物突然在英国成了名人了,成了思想界的伟人,真让他们开心。维特根斯坦家人毫不客气地将他们的哲学家拒之门外,对他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尊敬,直到今天他们都不拿正眼瞧他。像看待保尔一样,他们直到今天还把路德维希看成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维特根斯坦家的叛徒。像对待保尔一样,他们也把路德维希排斥在外。如同他们在保尔在世时一直为其感到羞耻,他们直至今日还为路德维希感到羞耻。”

    伯恩哈德觉得这不仅是维特根斯坦家族的问题,也是奥地利整个国家的问题:“即使路德维希后来相当有名了,也没有能改变他们对这位哲学家的轻蔑,他们已经对此习以为常了,这也不奇怪,归根到底,在这个国家里直到今天也没有他的地位,人们几乎都不认识他。维也纳人甚至今天仍不承认弗洛伊德,这是事实,甚至没有真正地了解他,这是事实。他们头脑太愚钝了。维特根斯坦家也是如此。”

    伯恩哈德经常将矛头对准祖国。有一次为了找一份《新苏黎世报》78,他和保尔跑遍大半个奥地利,满怀希望奔赴各个著名城市,结果徒劳无功。他痛骂道:“当时我清楚地意识到,一个注重精神的人,无法在一个找不到《新苏黎世报》的地方生存。你想啊,在西班牙、葡萄牙和摩洛哥,一年到头,哪怕是在一个仅有一家小旅馆的弹丸之地都能读到《新苏黎世报》。可是在我们这儿却不行!在这样一些鼎鼎大名的地方竟然找不到一张《新苏黎世报》,甚至萨尔茨堡79也没有,这不能不让我们怒火中烧,更加憎恨我们这个落后的、狭隘顽固的国家,明明乡巴佬一个,却又令人十分厌恶的狂妄。”他认为奥地利的报纸只能用来擦屁股。

    有趣的是,伯恩哈德如此痛批祖国,国家仍颁发给他很多文学奖。自1963年出版第一部长篇散文《严寒》,他平均每年有一两部作品问世,获过很多奖项。1970年,年仅39岁的他获德语文学最高奖——毕希纳文学奖80。然而经历很多颁奖仪式之后,他觉得获奖是一种羞辱。1970年代中期,他公开宣布不再接受任何文学奖。他曾被德国国际笔会81主席两次提名为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但他声称即使获奖也拒绝接受。

    伯恩哈德的锋芒个性经常使得颁奖活动不欢而散。最著名的一次是1968年在奥地利国家文学奖的颁奖仪式上,他一上台就致辞说“想到死亡,这一切都是可笑的”,接着说“国家注定是一个不断走向崩溃的造物,人民注定是卑劣和弱智……”,结果文化部长拂袖而去,文化界名流相继退场。第二天,奥地利报纸说他“狂妄”,是“玷污自己家园的人”。同年他获得另一奖项,颁奖单位不敢公开举行仪式,只是私下将奖金和证书寄给他。

    伯恩哈德在《维特根斯坦的侄子——一场友谊》中写道:“我获得了国家文学奖,当时报纸报道说,这次颁奖最终以一场丑闻而告结束。颁奖典礼在政府接待大厅里举行,那位向我致所谓贺词的部长,讲的尽是些不着调的话,是他的一位主管文学的官员为他写的稿子,他在台上照本宣科,比如说我写过一本关于南海的书,当然是胡说八道了,我什么时候写过这样的书。这还不算,那位部长还改了我的国籍,在讲话里竟说我是荷兰人,我从来都是奥地利人。他在讲话中还说我是专门写历险小说的,实际上我对这种题材一无所知。他还多次说我是外国人,做客奥地利等等。”

    伯恩哈德说:“我在颁奖前匆忙地、很不情愿地在一张纸上写下了几句话,可能稍微带一点哲理性,其实我只是说人是可怜的,注定要死亡的,我的讲话总共没有超过三分钟,这时那位部长便怒不可遏地从他的座位上跳了起来,朝我挥着拳头,他其实根本没有听懂我的话。他气急败坏地当着众人的面骂我是条狗,当即离开大厅,在身后把玻璃门重重地摔回去,致使门玻璃‘砰’的一声变成了一堆碎片。所有在场的人都跳了起来,惊讶地望着那位离去的部长。一霎时大厅里,像人们常说的那样鸦雀无声。随后发生了让人匪夷所思的一幕:那一伙我称为投机之徒的人,紧跟着扬长而去的部长走出大厅,离开之前也都向我示威,不仅漫骂而且挥着拳头……整个参加仪式的那帮人,几百位吃政府俸禄的艺术家们,尤其是作家,即所谓我的同事,以及其随从,都匆忙跟着那位部长走了……”

    伯恩哈德觉得颁奖“实际上是在贬损一个人,而且是以最羞辱人的方式。我想,只因为我每次总是考虑到它能给我带来金钱,我才忍受得住,只不过出于这个理由,我才走进各个市政厅的古老建筑,出现在各个礼堂里举行的无聊的颁奖仪式上”。他说40岁之前一直承受着各种颁奖仪式带来的耻辱,“让人在我头上拉屎撒尿,这样说一点都不过分,颁奖是什么,就是往一个人的头上拉屎撒尿。接受一种奖项与让人在自己头上排泄粪便毫无二致。我一直感觉颁奖就是可以设想的最大的侮辱,绝不是什么提高。道理很简单。每一项奖都是由那些外行颁发的,他们想要做的就是要在你的头上拉屎撒尿,当你去接受这项奖时,他们就逮着机会了,痛痛快快地在你头上排泄一番。他们这样做也是理所当然的,谁让你低三下四地去接受什么大奖呢”。因为“接受了各种各样的奖项,于是我把自己给毁了,把自己弄得成了卑鄙无耻之徒,成了让人讨厌的家伙”。

    这些话很过分,但并非完全没有道理。无论对人对己,伯恩哈德一向毫不留情,这种气质跟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很相似。当别人称维特根斯坦为大哲学家时,他说:“称我为真之寻求者,我就满意了。”哲学乃是为了求真,然而大部分哲学家只是书面上的求真,维特根斯坦则在生活中一以贯之。伯恩哈德同样求真,以致厌恶这个污浊的世界。他太讨人厌,因为他太要求真实。

    (主讲梁文道)

    托马斯·伯恩哈德(ThomasBernhard,1931—***),奥地利作家,出生在荷兰,母亲未婚先孕生下他。高中辍学后,伯恩哈德曾在食品店当学徒。他患有严重的肺病,绝望中开始阅读和写作,内容涉及诗、小说、散文等,一生获得诸多文学奖项。著有《严寒》《精神错乱》《历代大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