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残余物就仿佛一只搁浅岸边的鲸鱼,眼睁睁望着海水退潮。
我一直对20世纪前半叶的中欧82文化、历史很感兴趣,那里出现了太多如维特根斯坦、弗洛伊德等闪耀的文化巨星。在动荡的二三十年代,中欧的政治团体日益激进,有些人投向了共产主义的怀抱,有些人则转向法西斯。灿若繁星的知识分子群中,很多人因犹太血统被迫逃亡,驱逐出境,甚至被送入集中营。
我喜欢阅读当年在那里生活过的重要人物的传记,管窥那个时代的记忆。艾瑞克·霍布斯鲍姆(EricHobsbawm)是世界级的历史学家,也是一位忠贞不二的共产党员。他爱好爵士乐,曾用笔名写过不少乐评。这位左派史学大师生于1917年,回顾他的一生几乎等于回顾整个二十世纪。他的传记《趣味横生的时光:我的20世纪人生》给人一种印象:那个时代并不像现在这样国与国之间界限鲜明,尤其对犹太人来说,世界就是个地球村,可以到处迁徙。
霍布斯鲍姆的父亲是犹太裔英国人,母亲是奥地利人。父母于一战期间结婚,在埃及亚历山大港生下霍布斯鲍姆。两岁时他随父母移居维也纳,父母相继去逝后,他于1931年到柏林投靠亲戚。1933年纳粹掌权,他回伦敦定居,在一所文法学校念中学。1936年,他入读剑桥大学国王学院,并加入英国共产党83。1960年代,他频繁前往拉丁美洲,有一次还偶然担任了切·格瓦拉84的翻译。他的一生多姿多彩,自传内容也相当丰富。
历史学家写自传有个优点:客观冷静的职业精神,有几分证据就说几分话。一般人写自传或回忆录往往将过去浪漫化,或者遗忘很多重要事情,以符合叙事主线。历史学家检视自己的一生时,需要把持客观的职业标准,同时注意不过分集中于个人经历的描述,而将自己的人生当作一个样本,观察社会如何造就人。
在柏林度过的两年时光,霍布斯鲍姆目睹了纳粹的兴起。为什么在左翼势力最强大的时候,纳粹却能让整个社会向右转?霍布斯鲍姆认为是因为德国共产党85太愚蠢,总以为最大的敌人是跟自己路线比较接近的社会民主党86,而不是纳粹党。德国共产党当然知道纳粹主义的恐怖,但他们认为没什么比混淆视听的同路人更可怕。他们认为德国社民党中间偏左的路线实质是向资产阶级投降,所以他们先要做左翼内部的路线斗争,打算斗垮同路人之后再去对付希特勒。这是当时左派势力强大最后却惨败的一个重要原因。
霍布斯鲍姆在维也纳接触过很多犹太人,发现他们对漂泊不定或远离故土习以为常,并不像犹太复国主义者那样主张建国。他自己虽然也是犹太人,却不喜欢以时髦的“迫害下的牺牲者”身份说话。他认为不应凭借犹太人对世界的独特贡献以及曾经遭受的大屠杀,宣称自己享有独一无二的资格来唤醒世人良知。身为历史学家,他在乎的是:“一个于公元2000年占全球人口0.25%的族群(并且我生而为其中一员),是否有正当理由来宣称自己是‘神的选民’或特殊的人群。”他认为,正确或错误、正义或不义的事物,都既不会在身上佩戴种族标签,也不会在手中挥舞国旗。一个人正确与否、正义与否,并非与生俱来,跟种族、国家无关。
中国人多半关注苏共或东欧共产党的历史,很少看到西欧也有共产主义的同路人。比如英国也有共产党,只不过永远是在野党,冷战时期甚至受到压迫。霍布斯鲍姆是一名坚贞的共产党员,这个身份令他遭受到一种较为温和的英式迫害,教职生涯难以一帆风顺。
冷战时期的西方共产党不仅遭受资本主义阵营的压迫,还饱受社会主义阵营的刺激,比如匈牙利十月事件87、“布拉格之春”88等。对他们来说,最大的考验是1956年赫鲁晓夫批判斯大林89,因为以前骂斯大林的人多是党外人士,现在则变成了党内斗争。此事发生后,许多西方共产党员纷纷退党。
身为左派历史学家,霍布斯鲍姆不得不承认:“共产主义如今已经崩解。苏联以及绝大多数依照其模式建立起来的国家与社会——亦即曾为我们带来鼓舞的1917年‘十月革命’之产物——都已经彻底崩溃,只留下一片物质上与道德上的废墟。现在很明显即可看出,那个事业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失败的命运。”
尽管共产主义沧海桑田,霍布斯鲍姆却始终没有放弃信仰。共产党的魅力在哪儿?他认为:“列宁主义政党的成功秘诀,并不在于梦想自己将站在街头障碍物后面进行抗争,甚至不在于马克思主义学说。那可用两个用语加以总结:‘决策必须贯彻执行’以及‘党的纪律高于一切’。共产党吸引人之处,在于它能够完成别人办不到的事情。党内的生活则可说是极尽反对修辞文采之能事。这或许协助创造了那种乏味至极、简直令人厌烦的文化,而当它由党的出版品刊登出来时,就成为晦涩不堪、令人难以卒读的‘报告’,而各国共产党便从苏联的实际做法当中把‘报告’接收了过来。”
在共产主义革命取得成功之前,共产党员无从期待获得任何奖励。职业革命家的命运可能是入狱、流放或者死亡,所以不讲求浪漫主义,不崇尚个人恐怖主义,强调要有冷酷的纪律和决心。正如布莱希特90在《致后生晚辈们》一诗中所言:“我进食于战役之间,在谋杀者当中席地而眠。”共产党的政治术语弥漫着“刚毅”的味道,诸如“绝不妥协”“不屈不挠”“硬如钢铁”“坚如磐石”。霍布斯鲍姆指出:“布尔什维克的本质,就是以刚毅——甚至冷酷无情——的态度,于革命之前、之际与之后做出不得不做的事情。那是因应时代状况而必须出现的反应。”
霍布斯鲍姆在剑桥大学念书时,周围很多人都是共产党员,然而学校非常宽容,允许他们自由活动。1941年,剑桥大学遭一枚炸弹袭击,一名女共产党员被一根倒下来的梁柱压得动弹不得。眼看就要被炸弹引发的大火烧死时,她高声喊道:“我们的党万岁!斯大林万岁……斯大林万岁!”后来她被救出,双腿自膝盖以下截肢。
霍布斯鲍姆回忆说:“在那个年代,若一位党员把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献给共产党、斯大林或同志们,我们都不会对此感到诧异。(当时外国共产党员对斯大林的一致观点都发自肺腑、未受强迫、因信息有限而无瑕疵。其真诚的程度,与我们大多数人1953年获悉斯大林死讯后的心中哀思不分轩轾。而在他生前,没有任何苏联公民愿意——或胆敢——把他昵称为‘乔大叔’91,或像意大利人那般称之为‘大胡子’。)党就是我们生活的中心。我们为党献出自己所拥有的一切。我们所得到的回馈,则是从党那边确认自己已经胜利在望,并且感受到同志情谊。”
有趣的是,身为资深马克思主义学者,霍布斯鲍姆认为共产党本不应该有如此巨大的影响力。“共产主义不同于那些在19世纪末叶成形、大多也受到卡尔·马克思理论启发与鼓舞的工人阶级政党,本来并未被设计成一种群众运动;共产主义后来之所以变成了群众运动,完全出于历史的偶然。就这一点来说,那违反了——而且确确实实地否定了——马克思主义传统上的社会民主主义观点。传统的立场是期待每一位自视为‘工人’的人,都要认同各个本质上属于工人的政党,而它们的本质通常已经用党名(‘工党’)清楚标示出来。”
历史学家霍布斯鲍姆比同时代的人更了解社会主义阵营的弊端。1980年代,他看到一个历史时代接近尾声:“昔日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残余物就仿佛一只搁浅岸边的鲸鱼,眼睁睁望着海水退潮。”在“鲸鱼”大限来临之前,一位东德剧作家在剧本《圆桌武士》92中写道:兰斯洛特武士说,外面的人们已经不想知道关于圣杯和圆桌的事情,他们再也不相信我们的正义与我们的梦想。对人民而言,圆桌武士只是一帮笨蛋、白痴和罪犯。亚瑟王则说,重要的不是圣杯,而是坚持寻觅圣杯的态度,因为“如果我们放弃了寻找圣杯,就等于放弃了我们自己”。这或许就是霍布斯鲍姆坚持共产主义信仰的理由。
(主讲梁文道)
艾瑞克·霍布斯鲍姆(EricHobsbawm,1917—2012),英国历史学家。生于埃及亚历山大港,在维也纳和柏林长大,1933年定居英国。剑桥大学博士,伦敦大学伯贝克学院荣誉教授,1978年当选英国科学院院士。著有《革命的年代》《资本的年代》《帝国的年代》《极端的年代》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