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也犯罪
对公然展现在眼前的罪恶,如果我们采取勿视、勿听、勿言的态度,就成为同谋。
两三百年前,天主教有些修士存在**问题,却找不到恰当的字眼去形容这个不算罕见的罪行。于是,**成为无名之罪。想将社会上一些事情当成背景视而不见时,最佳办法是不给取名字,就像早期对**的做法一样。
日常生活也有禁忌,我们一般选择委婉的说法。比如在高级餐厅吃饭,你会不会问服务员,我去哪里撒尿?不,你会说,请问洗手间在哪里?
当年纳粹德国的医生参与集中营工作,明明是在毒气室干活,却委婉地说是在做医学工作或科学工作。住在集中营附近的居民对于烟雾和恶臭从何而来想必了然于胸,却装作一无所知,以让自己显得无辜。
一个社会在威权统治下,总是有很多政治禁忌,例如有些历史事件不能碰,触到政府的痛处就会招来杀身之祸。发现国家存在严重问题,我们却佯装看不见,以示不知者无罪。这种行为恰恰使我们处于同谋状态。避而不谈的做法暧昧不明,沉默背后的微妙社会动态隐而不宣。有时大家甚至不会说:“这个东西很敏感,我们别谈了。”连承认敏感的存在都是危险的,我们被禁止谈论“我们被禁止谈论什么”。
英语有句谚语叫“房间里的大象”(ElephantintheRoom),用来形容这种状况。房间里明明有头大象,体积庞大,晃来晃去,大家却假装看不见。有些事人所共见人所共知,大家却沉默以对,拒绝承认事实的存在。
“房间里的大象”这类谚语,中文肯定比英语丰富——中国人不是更喜欢心照不宣吗?社会学家伊唯塔·杰鲁巴维(EviatarZerubavel)以此谚为题,写作TheElephantintheRoom:SilenceandDenialinEverydayLife一书。台湾把它译作《沉默串谋者——日常生活中的缄默与纵容》,大陆胡缠124译得也相当好,书名就叫《房间里的大象》。
“房间里的大象”这种现象有很多故事,《皇帝的新装》不就是吗?大家都知道皇帝没穿衣服,却假装说很漂亮,直至小孩戳穿谎言。非礼勿视、非礼勿闻、非礼勿言,是社会通行的消极沉默态度。对公然展现在眼前的罪恶,如果我们采取勿视、勿听、勿言的态度,就成为同谋。
世界有太多问题,有些我们注意不到,就被当成背景过滤掉。通过感官进入大脑的讯息很多,我们通常只专注于一点。比如你在家听音乐,周围其实有很多噪音,但你似乎没听见。注意力的集中,使人忽略某些背景。一个科学家关注什么东西,取决于集中注意力的特定习惯,以及专业训练过程中养成的特定认知取向。一个专家受行业规范的影响,跟研究主题无关的东西就变成背景,比如心脏科医生不会太关心病人的着装。
社会有很多力量在引导我们的注意力,那些不被关注的东西就成为背景。更可怕的是,那些背景有时是被我们故意忽略,成为“房间里的大象”。大象的存在会扭曲房中人的心态,大家担心自己一谈大象,就会被人联想到是在谈那头不能谈的大象。最后房中人连“大象”这个字眼都不用,仿佛不知道地球上存在这种生物。
然而这头大象太大了,难免撞倒一些东西,把房间搞得一塌糊涂。这时候,大家忙着收拾残局。平时假装大象不存在,现在只好做古灵精怪的解释。比如说,房间里的玻璃瓶怎么突然碎了?因为瓶子质量不好,风一吹就碎了。在这样一个国家,人们经历了多少扭曲呀!明明是房间里的大象撞碎玻璃瓶,大家偏偏说是蚊子踩碎的。
沉默会给人以压力,别人的沉默让你不得不沉默,于是集体沉默越卷越大。目睹一位同事对规章制度置若罔闻,另一位同事也是如此,则规章制度不重要的印象得到强化。恶性循环由此产生,破坏规章制度的人越来越多。
面对禁忌,如果有人说实话,后果如何?答案很简单:大家不会感激他。我们看《皇帝的新装》笑得很开心,然而现实中说真话的人很讨厌,因为他羞辱了整个说谎群体的面子。土耳其作家奥尔罕·帕慕克说出本国历史上黑暗血腥的一面,不仅得罪了政府,也触怒了同胞。一桩阴暗的历史事件压抑久了,就成为国家尊严之所系,揭穿了岂不有损尊严?
(主讲梁文道)
伊唯塔·杰鲁巴维(EviatarZerubavel,1948—),生于以色列。宾夕法尼亚大学社会学博士,现任美国罗格斯大学社会学教授。著有《七日周期》《完美界线》《时间地图》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