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日没精神,总想起柳晓儿这事儿,旦夕祸福,谁又能料?
这天天气冷,彤云压顶,像要下雪的样子,十三少偏有事出去了,我站在窗前看他出了楼,北风呼啸,十三少将大衣领子竖起,匆匆钻进车里,车子才转出街口,那边跑过来一辆洋车,车外头跟着个娘姨,一步一跌,身影倒像认识的,跑得近时,才依稀瞧见是从前堂子里的三姐儿,抱着手直跺脚。洋车停在楼下,车上款款下来一个人,远远望去,竟是茹芳,穿着一身驼色皮毛大衣,领口好富丽风毛,遮住半边脸颊,仰头朝楼上一望,数月没见,倒像换了个人似的,端得娇艳。
我迎出门来,恰巧茹芳从电梯里出来,唤了声,“姐姐。”脸上堆笑,接着道:“早该来的,又怕姐姐从了良么,不方便和往日姐妹来往。”
“这话从哪儿说起,我也常和翠芳、金莺她们见面,要问你么,话到嘴边又忘了。”我将她让进屋里,吩咐宋妈煮咖啡,又问三姐儿道:“要来也不挂个电话,你也晓得我就在家呀?”
三姐儿福了福身,叫了声“袁太太”,就在一旁站着,宋妈端着咖啡进来,又带着她出去厨房歇息,这里茹芳才说:“妈下了几次贴子,姐姐不去么,非要我来请。”
屋里咖啡浓香,热水汀烧得正旺,茹芳大衣脱得迟了,鼻尖微微冒汗,羡慕道:“你这里暖,堂子用火盆,少了冷,多了又薰,倒是抽两口烟么还过得下去。”
“你也抽鸦片烟了?”我多少有些意外,茹芳是个不爱讲话的,诸事又木讷,在客人跟前并不讨好,数月不见,出落到大方了许多。头发也剪得短了,只是没烫,只做学生样,留着齐浏海,后头齐耳朵边长,倒是清清爽爽干净利落。
“三姐儿那梳头的手艺么是没用处了。”我笑着端了杯咖啡送到她跟前,又问:“妈那儿生意可还好呀?新买的讨人也能待客了?”
她笑了笑,自向椅中坐了,这才道:“你和翠芳姐走了么,我看看新来的讨人,才晓得自己以前多笨的,难怪妈不喜欢。”
“现在也好了,谁又是天生会做生意的呀。”我说着便要留她吃饭,又喊宋妈准备点心,茹芳拦住我赔笑道:“我那里备了热滚滚的菜肉锅子,专门请姐姐走一趟。姐姐不看妈份上么,只给我些脸面。”
我兀自踌躇,茹芳已让三姐儿进来替我梳头,又笑向宋妈道:“我们姐妹几月不见,请你们太太出去一趟,不用多少时候,亲自送她回来。”
宋妈哪里敢问,只连连点头,又问我道:“太太要去哪儿么告诉一声,晚了我让陆祥去接。”
“哪里用得着你们来接,就包辆汽车么也开销得起。”茹芳笑着道:“只怕十三少不放心,他要问时,你就说在东兴里吃大菜呢。”
说着替我拿了包,着三姐儿开门,一阵风似的把我哄了出来,房门才关,里头宋妈还在嘱咐,“太太好歹早点回来,别让少爷担心。”
……
“你来么来,坐不到几分钟么,倒拉着我回去,妈就有什么话讲,信里讲不明白?”眼见得崇三里近了,我自离了这里,再没回来,今日见那些熟悉的街景,还有面善的邻舍,心里倒有些发慌,紧坐在洋车里,书寓近在眼前了,牌子换了茹芳的名字,有外场的小子正招揽过客,粗做的娘姨打扫门前一方街道,远远见了我来,扬声就朝里头喊:“小先生归家了!”
洋车还没站住脚,妈满脸笑着迎出来,又扶我下车,口里道:“到底是养你一场,你也不回来瞧瞧。”
我立在屋檐下,倒有些隔世恍惚,“小先生”三字多时不曾听见,再听见时并不生疏。
下午时光,书寓内还没有客人,三、两个不认得的讨人见我进去了,都起身行礼,看年纪不过十二、三岁,身量不足,态度生疏,再瞧茹芳时,俨然当家长三,招呼着带几个讨人里头去了。
妈张罗得我坐在她屋里,又让人添茶倒水,那边茹芳来说锅子升了火,正煮肉呢,一时片刻就能开涮,妈笑着撵她出去,只向我道:“你瞧她有些样子了么,就是没个眼色。”
“做生意么懂得巴结就好。”我笑了笑,自吃了一杯茶,妈赔着个笑脸道:“这是你爱吃的茉莉香片,我着人买了好些,一会儿你带回去。”
“妈留着吃好了,我那里许多。”我也不瞧妈的脸,撇过一旁听她道:“母女一场,这也是我的心意。多的送不起,这点还拿得出来。”
“妈只要好好教养几个讨人么,多存些养老钱,不必挂着我。”我依旧冷冷的,四下里望,屋里的家具还是那年十三少送的整红木摆设,连矮几上那架绿玻璃台灯也是十三少送的。我住了这许多年,倒是头一次细瞧,弄堂屋子光线阴暗,也不曾开灯,昏昏沉沉的,只瞧见一个个方方正正大黑影,像在这弄堂里立了不晓得多少年。
妈见我不太兜搭,面上有些难堪,踅出去半晌,又拉着茹芳进来,三姐儿把锅子也端来了,添了炭、上齐豆腐蔬菜,满屋子肉香,妈拉着我的手道:“你难得回来,就当是回娘家,娘儿几个好好吃上几杯。”
来也来了,要推辞也难。妈压着我的肩头,力逼着我坐在主座上,自己和茹芳一边一个坐了,都夹了菜往里碗里装。
“妈,你也吃些。”我挽袖替她夹了回菜,又问茹芳道:“这时候还是外头叫局么,还是有个常客呀?”
茹芳笑而不答,妈在一旁道:“请你来么,也是茹芳的喜事,你晓得我这里没个浑倌人怎么使得,那些讨人又小又没规矩,只有让茹芳挂牌子了。”
“那真该恭喜了!”我端了一杯酒,向茹芳道:“客人么多巴结些,妈那里你也多管管她,我和翠芳不在么,这里只有靠你的。”
茹芳笑着将头扭向一别,腼腆道:“我哪里管得住妈?她有了钱么,只好赔给别人的,这月不过十来个局,就是得了常客也转不过来。”
“说得是呀,眼下么讨人又多,客人倒少,只靠外头叫局,老客人么又是节下才付局账,怎么够用?上月连租钱都拖了好些日子,楼里楼外这么些人,都是吃饭的,没有赚钱的……”妈说着叹了口气,拿眼瞟我,“我想着你和翠芳么,养了一场,既然有恩客愿意赎身,我怎么忍心断了你们的好日子,没想到你们两个一走,我这里撑也撑不下去的。”
我心里也晓得她请我来总为这些事,低着头不发一言,只听妈又骂外场不晓得添柴加火,又踅到屋门口指着那几个讨人道:“你们也不省事,这时候没生意么只管坐着做什么呀?总要跟师傅学学琴、唱唱曲,靠你们养老么,别把我这条老命搭上去了。”
一顿饭,总吃不消停,别说吃酒,连菜也吃不进去几口,汤虽然香,只坐在这堂子,听见这些教训,就有些食不下咽,我放下箸,才扭头时,茹芳朝我了然一笑,又劝道:“吃不下菜,总要吃些酒。妈的话么,听着就是了。”
“你也是个不省事的!”茹芳话音未落,妈一扬手帕打断她道:“我自己养的女儿,救济些也是应当的,何况宛芳现成的少奶奶,手缝里随便**也够我养老的了。”
“妈,你又来。上次一夫才给了许多,就是赎身也没多久,你这样开销么,谁奉承得起?”
“哟,瞧你这话说的。你是脱了苦海就不念着旧情了?别说你是袁家太太,就说那赵之谨认你做妹妹,这两头来钱,倒奉承不起了?我这里好歹养你这么大,又是吃又是穿,你上海滩上打听打听,哪家倌人还学识字念书呀?不是我让你学,你也有今天?”
妈说着么脸色变了,我也坐不住道:“什么袁家太太?谁还八抬大轿娶我不成?就是赵公子那儿,不过是句玩话,我都没当真,你倒听得真真的。你要是真活不下去了,就接你家去养着也不费什么,这样三天两头寻事,我就是有金山银山,也赔不起你。”
“你!”妈一时气结,才要骂么又换了软声气,拿着帕只管擦眼,又偷偷瞧我道:“我还不想过好日子呀?跟着你去么,人家背后说起来,你可还有脸孔呀?再说了,你说得轻巧,这里茹芳、美芳、曼芳几个就不吃饭呀?我走了,她们喝西北风去?”
茹芳到底年轻,听见争执起来也不敢插嘴,静静坐在椅上,锅里沸腾了,连肉带菜“噗噗”直涨,溅到锅边“滋滋”响,妈还要说么,我解下耳上一对珍珠耳饰,又将头上一朵赤金发环取了下来,掷在桌上道:“我就是吃了妈几年饭,也不是白吃的,学了几个字么,都是十三少教的。妈这时候管我要钱,我也不能说没有,只有这些,再要来时,别说头面首饰,就是一文半文也没有。我丑话么说在前面,妈以后不是生死的事别来寻我,就是寻了,也管不了这许多。”
“你……你好样的!”妈沉了脸,指着我的鼻子就骂,“现在活着也指望不上,还敢想死了的事?你这里现成的少奶奶,就是管着家不方便么,赵之谨那里尽可以拿些来……”
“妈!”我腾地从椅中站起,喝断她道:“怎么赵公子的钱我尽可以拿来?这话从哪里说起?旁人还没讲这些呢,你倒先来背后嚼舌,让别人怎么想?我这里清倌人出去,名声倒让你给误了!”
“名声?笑话!再清白你不过是个倌人,那十三少待你再好,可有领着你见过父母、拜过太太呀?”妈说着也来了兴头,撇着嘴冷笑道:“你别太仗势了,改天他要是翻脸不认人了,我瞧你可还回来这里!”
“妈,你少说几句,姐姐心善的人,哪里会不管你。”茹芳见我气红了脸,急忙挡在中间,左劝右劝,我同妈都不肯服软,各向一边,我也气哭道:“既然要回来么,也好办呀,妈把我的身价银子赔出来,我明天也挂了牌子做生意,自己养活自己,谁也不欠谁的。”
听了这句,妈勃然大努,正要骂时,外场高声道:“马老爷来了。”
妈一怔,随手拢了拢发髻,匆忙间对镜匀了匀脸,堆了笑接出去,又对茹芳道:“你换身衣裳也快过来。”说着手一拂,将桌上那双耳坠并赤金发环收到袖里,人踅到门前么,又向我笑道:“你吃了酒再走,有什么话改天再讲。”
“是了,妈快去迎着。”茹芳一面送妈,一面拉着我道:“你别怪妈,开销大么是真的,她又有那些个姘头,谁是省事的?只是美芳她们几个都开始有局了,一个月二、三十个局,养活她们自己尽够的。就是马老爷这里,买了多少头面衣裳,但凡有酒都摆在这里,就赚了不少。不过看着你和翠芳好过么,她总要抠几个闲钱出来。”
“马老爷?就是你那恩客?”我问了句,打门缝望出去,妈引着个人往楼上走,也没瞧真面目,只听见他开口道:“茹芳哪里去了?我这里着人买的一对玉莲蓬,快让她来瞧瞧。”
那声音好不熟悉,我细细分辨了一回,猛然惊觉,抓着茹芳的手问道:“马老爷?可是马有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