茹芳过了好长时间才“嗯”了一声,还要说时,一个小讨人跑过来扒在门口傻笑,“先生,马老爷催呢。”
茹芳脸上一红,起身要走,却还拉着我的手,“姐姐得空来坐坐,我们说说话。”
我也跟着踅出门,眼见她上楼去了,楼上一派热闹,热菜热酒不断端上去,笑声语声渐渐喧哗,连我也坐不住,将大氅一披,踅出屋来。
人都去巴结马有才了,门口只有两个龟公,见没人送我,也不张罗,点了点头,自招呼外头过往的客人。
风正紧,吹得人刺骨。我也没叫洋车,兀自走到巷口,回头看时,天色暗了,霓虹灯渐次亮起来,粉绿色的灯后面,亮着各家倌人的姓名。踅进这小巷的男子,脸上都带种诡秘的笑容,迫不及待的,一转身就没入那些耀目的彩灯里。
走到巷口,风渐渐住了,路灯下蒙蒙撒下雪花来,开始只如细雨,慢慢成势,落在衣服上雪白一片,片刻方化作一粒水珠,缀在领口的风毛上,晶莹剔透。
这条路,熟悉得无须分辨,风雪中只缓缓而行,穿过几条街,又踅进一条小巷,巷里的烟花女子临楼而坐,哄闹的酒戏刚刚开场,一旁的舞厅也不甘寂寞,麦克风里传来娇滴滴的女声,落地的玻璃窗映着舞台上五光十色的灯火,客人揽着舞女纷纷下场起舞,影子映在窗上,一对对,如胶似漆,从未有过的亲密。
街道上反而冷清无人,雪落下即化作湿印,洗得石板路水润光泽。我听见皮靴踏在石板上的声音,细长的弄巷,远远传来回声,“咔嗒咔嗒”愈显落寞。
转出这弄巷,就是公寓所处的大街,我走到巷口,电车叮叮靠站,又缓缓驶去,站台上立着个人,也冒着风雪,左顾右盼。我的心神像被这雪夜冻住了,直到那人隔着马路冲我挥手,依旧不能清醒。他躲过几辆汽车,迈步跑来,揽着我嗔道:“怎么不叫车?又不挂电话让陆祥去接?”
我怔怔回头,对上十三少急切的脸,雪落在他的睫毛上,融融的不曾化去,应该等了许久,连平日暖的手也是冰冷的,反不及我的温度。我握紧了他的手,心里像压着块重石,有许多话一时梗在那儿,憋得人心慌意乱。
十三少见我这样,收了几分恼意,笑道:“吃得什么大菜?倒让我吃一肚子冷风。”
我也勉强一笑,张张嘴肚子倒饿的“咕噜”直叫。两个人相视一怔,皆不由忍笑出声。
“走。”十三少将我的手握在他大衣兜里,也不回家,拉着沿街而走。不远处的弄巷,传来“当当”的梆子响,一点火光,在雪夜里兀自摇晃。弄巷口空落落的,只有这卖馄饨的老伯,抱着手,见我们来了,迎笑道:“今天还是两碗小馄饨?”
十三少笑着点头,与我同坐在简陋的长凳上,看老伯手脚利落,起盖掀锅,雾汽腾腾的后面,他极快的下料匀汤,又布置了两只空碗,碗底垫些紫菜、葱花、榨菜丝儿,这边手里不停,那边又掀开锅盖搅汤。小馄饨皮薄馅小,舀到碗里,再加一勺热汤,瞬间香味四溢,馋得我连冷也忘了,胡鲁鲁连汤带料吃得精光,又扬手道:“再来一碗,多搁些香油。”
十三少看着我笑,吃了汤,他脸上也泛出暖暖的红色,与我低声道:“你也不怕人笑?”
我瞅了一眼老伯,他站在锅灶后,只穿一件夹袄背心,热汽蒸腾,脸上带着满足而恍惚的笑意。
“我们照顾他生意么蛮好的,他当然要笑呀。”
十三少只将碗里的汤喝干了,又吃三、五个馄饨就落箸不食,瞧着我也不说话,眼神温柔如一泓水,泛点点波光。
我只顾埋头苦吃,两碗馄饨落在肚里,这才满意一叹,挽着他的手臂道:“你也不问我去了哪儿?”
“说是去吃大菜么,看来没吃饱。”他淡淡笑着,并不责备,倒让我眼角一酸,低声道:“堂子里又来了几个讨人,茹芳么也挂牌做了浑倌人,妈还是那个样子,有多少也不知足的……”
天冷,往日生意极好的馄饨摊子,今天只有我和十三少两个人。老伯兀自在巷口张罗,雪时紧时慢,漫天飞在弄巷口细窄的天地。我一句句道来,心里那根绷紧的弦缓缓松了,十三少只静静听着,也不插话,许久才嗯一声,然而我,似乎也只要这声应答。
“那时候么,迟子墨和翠芳好的要死,我们又日夜只在一起,哪里晓得茹芳也是个有手段的,柳晓儿那样泼辣,马有才倒让茹芳抢去了。”
“把势场里,说得上什么抢不抢。那许亚兴还和柳晓儿好了二、三年,不是也让柳晓儿换了马有才?”十三少说时与我一同起身,也不打伞,就这么挨着屋檐走在雪天里,我紧靠在他身侧,两个人冷风里相互温暖。
“讲起来也稀松平常,只是意外罢了。”
“以前**不是爱说:老的么爱年轻的,年轻的么又喜欢老的。”
十三少话才说完,我诧异看向他道:“你也会讲这些话?倒不像你往日的为人。”
他笑了笑,搂紧我道:“你我既做了夫妻,有些话说出来么不好听,却还是要说的。就像那柳晓儿,可是个省事的呀?她和马有才么迟早要分开的,哪里就指着长久了?”
“长久?”我细细叹了一声,靠在他臂腕里道:“哪来什么长久?好聚好散么都不容易的。”
十三少看了我一眼,也不搭话,两人静静走在街头,雪在街灯下飞舞,有风时,乱作一团,风住了,缓而轻扬。落在眉间发梢,化作丝丝凉意,直沁入心底,说不出的落寞,空茫茫四处无依。
“到家了。”许久,十三少开言,我怔怔抬头,正对上他的眸子,没有笑意,像这雪天一样清冷,不待我反应过来,他臂膀用力,将我揽在怀中,我二人面对面,近得瞧不清他的表情。
言语总是多余,越开导越是伤心。他俯身下来,不容我躲开,已轻轻含住我的唇,口齿相依,二人的舌尖都是微凉的,渐渐暖起来,辗转厮磨,不愿分开。
毫无征兆,雪下得大了,漫天漫地飞舞,像要将我二人遮掩在雪后,漫天漫地,唯有这一吻长久不歇。
我踮高了脚尖,双手攀在他肩头,混身的冷皆化在这一吻中,渐渐失了依托,软软的就要滑倒。十三少一双臂扶在我腰间,力量坚定稳固,容不得我软弱迟疑。
公寓的大门“哗”一声响,有人从里头出来,我急着要避,十三少反咬住我的唇,牙齿尖利,才有呼痛时,他猛然将我抱起,也不看旁人,径直往敞开的门厅大步而入。我羞得脸上通红,也不敢细瞧,埋首在他肩头,等进了电梯,才眯开一条眼缝,开电梯那个印度汉子,裹着重重的头巾,半张着嘴又惊又叹,一张黑脸充了血,变作紫膛色面容,越发显得白眼仁瓷实发青的白。
我忙又闭上眼,将头埋得更深了,心里慌得砰砰乱跳,雪的天,却出了一头蒙蒙细汗。
十三少也不似往日温存,才入内屋,脚尖一勾,将门带上,已将抛在床上,自己便脱了大衣,扑身而上。
“你疯了……”我这才敢睁眼,嗔了半句,他已欺身上来,又是一吻,堵住下面的话,一手托住我的后脑,一手便摸到胸前解扣。
我左右乱躲,总躲不开他的吻和抚摸,竟是霸道的,不容置疑。
不知何时,身上的衣服只剩下一件湖绿色捆身。灯大亮着,我能清楚瞧见他热切的眼神。不由羞赧,双手护在胸前,想要骂他,开口却是娇叹,引得十三少越发不耐,也不解绳,一手便夺去捆身。暖的灯光下,赤条条在他眼底,我不禁低呼,想要逃时,他抓住我,只一靠近,便觉他的身体火盆似的烫,手心濡濡出汗,连脚下也是细密的汗湿。
无声的,却又有声。我听见自己的娇喘,与他粗重的气息混和在一起。两个人都丧失了理志,疯狂的,如同要将身体永远嵌入。
我紧紧抱住他,在每一次颠狂的尖峰,咬紧了唇,生怕听见自己无法控制的声音;他仿佛不能知足,一味横冲直撞,将我二人直逼到床头,床身微微颤着,发出咯吱的声响。极度欢娱里,我又羞又恼,以手抵在他胸前,想要推开,又贪恋这融化身心的抵死缠绵。
两个人,不复是两个人,却像两条蛇,绻曲着、蜿蜒着、纠结着,难分难舍。
瑰丽的梦乍一沉沦就自结束,但我兀自未醒,懒洋洋绻在床上,十三少从身后抱住我,肌肤相抵,余热渐渐消退。我用手枕着头,良久,方长长舒了口气。
十三少反而轻笑了,抚着我裸露的腰线道:“这样,不知算不算得长久?”
我脸一红,嗔他道:“你也惯讲这些混话,我不要听。”
他挨得更紧,气息直吹在我耳后,含住我的耳珠道:“不听也听了,我再说别的么,你总不安心,这么样可服了?”
“有什么服不服的?”我不禁痒,翻身过来与他脸对脸,忍笑道:“这样也算长久,那也太容易了。”
“你还嘴硬!”十三少一双手扶住我的腰,作势欲进,“这条小命可还要不要啦?”
我慌得直往后躲,又笑着连声求饶,他这才放开我,一只手臂枕在我头下,片刻方道:“再讲多少么也没用,你要说长久,连我也许不出个长久来,只好讲此生有时,总和你在一处吧。”
我心里一软,眼中差点流下泪来,只作不经意道:“你也讲此生有时,我也没别的念头,只好想着命比你短,也就算‘长久’了……”
“宛芳!”十三少说着以吻堵住我的嘴,两个清醒的人,吻着这清醒的吻,都有些无端心痛。“你也舍得……”他轻轻低语,唇又印在我眉间,只一点,便离开了,用手托着我的下颌,逼迫着二人对视。
“分合聚散么谁说得定?倒是生老病死来得更必然。既这样,不如抓住这必然的,何必理会那些没处着落的?”
“偏你有这些个歪理……”我笑出声,手指划过他的眉,不浓不淡、不直不弯,说不上什么好,就是怎么看都觉得这样的眉只配他这样的人,别人身上,再看不见的。“我们再去趟栖霞寺吧。”
“嗯。你喜欢?”他道:“只是天冷,等春天吧。”
我心里的愿,在那里便实现了,回想起来,仿佛过了许久,其实也不过一季。我长长叹得一声,埋首在他胸前,紧贴着,不隔半缕衣裳,听见他的心跳,沉稳有力。这瞬间已比长久更久,我奢望过,竟也得到,却始终患得患失,唯今夜、唯眼下,这般踏实。
雪正飘着,窗外寒风肆虐,冷或热、得与失、幸福或是不幸,有时也不过一窗之隔,让人心生恍惚。我越发抱紧他,就此,昏昏睡去,也不管天明天暗,只愿此人,长长久久,皆在我命中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