牌桌上,一阵“哗啦啦”的响,翠芳斜眼瞅着方玉卿指上那个祖母绿的戒指,笑道:“这又是哪里卖的?多少钱呐?”
方玉卿带笑不笑,水葱一样的指头染着鲜红的指甲油,衬得那拇指盖大小的祖母绿戒面绿油油像一潭深水。
“我哪里晓得他从哪儿找来的呀。我说要钻石么,他又说没好的,先戴这个。你们瞧着可好?我倒不太喜欢,老气得很。”
“这样还不好什么叫好呀?你瞧那钻石是亮了,一般点的还比不上这个呢。”金莺接了一句,又拿手在众人跟前一比,“你们的都好,我只有这个金的,又不老又不小,看着就气人。”
我瞅了她一眼,兀自码牌,“你不喜欢么就别戴好了,戴了么又说气人,你是要气我们这些人吧?”
说时连方玉卿也噗哧一声笑了起来,拉着我的手看那颗翠玉指环,“金莺倒是气不着我,就是你这丫头么,我一想就气。做倌人的时候么,轻易就红遍上海滩了;赎了身,又比别个自在,和十三少两个好得要死,那十三少还怕你被别人欺负了,当着众人面儿又替你认那赵之谨做哥哥。瞧得我心里呀又是羡慕又是气恼,凭什么福气都让你占了?”
“去!”我打掉她的手,摸一张牌发出去,下首翠芳码了码牌,摸起一张道:“也不晓得柳晓儿现在怎样了?我说要去看她么,又怕出了事,她心里烦,不愿见人。”
我听得心里一怔,愣了下才说:“我倒去过一次,房子也空了,人也不见了,满地还是那天的碎玻璃,房东边骂边打扫,问她,也不晓得去哪儿了。”
翠芳一愣,冷笑道:“多大点事也值得闹成这样?那马有才又不曾娶她回家做太太的,管得也太宽了些。”
我与金莺都不由看了翠芳一眼,她倒不查觉,愤愤道:“就是离了马有才么可是做不下去呀?换个地方也好,省得见了那屋子就来气。”
方玉卿正摸着一张好牌,凑齐一对,又恰逢金莺发下另一张相同的牌来,她兴奋叫了声,“碰。”把那张也拿了,摩拳擦掌道:“我要是清一色么,你们要输翻倍的呀。”
说着口里不停,继又道:“你们不晓得呀?柳晓儿么怕不是搬家,马有才逼着她离开上海,不许在上海挂牌做生意的。”
“你从哪儿听来的?不做生意能做什么呀?”我急着问,连翠芳和金莺也一脸吃惊,拉着方玉卿道:“她怎么悄悄走了?也告诉一声我们姐妹替她饯行呀。”
“饯什么行呀?那天闹成那样,她还有什么脸孔?要不是那日我到车站上接个人,恰好遇上她独自一个拖着口大箱子要走,也不能晓得这些事。”
“她去了哪儿?”
“说是去杭州投奔个以前的姐妹么,我瞧那个样子也未必是真话。”方玉卿说着瞧我们几个一眼,干脆往椅后一靠,摇头叹道:“她也是自找苦吃,有点积蓄么,贴给那个小白脸了,剩下能有多少呀?熟门熟路做不成,又要到外乡去,以后有得苦吃。”
我们几个都停下手里的牌,免不了一阵唏嘘。金莺感慨道:“马有才么太霸道了些,柳晓儿么又太不济,最可恨就是那个小砚秋,仗着脸孔长得好,惯在幺二、野鸡窝里混的,突然得了柳晓儿捧他,置了多少头面不讲,又请人去戏班子跟师傅说情,一下捧到天上去了。这回倒好,柳晓儿一出事么,他连个屁都不敢放的。”
“他一个戏子,谁放在眼里?虽说倌人打开门做生意的,遇上这种人只有倒贴的份。马有才不晓得么还好,要是晓得了,可会善罢甘休呀。”方玉卿不以为然,挑眼笑看我和翠芳道:“说起来你们那个妈真有本事呀,你两个都得了恩客,这马有才多少红倌人不做,转身去做了茹芳,崇三里的书寓就你们家最热闹,我前日见你们那个妈带着茹芳到宝善街置东西,换得一身上下时髦衣裳,茹芳也像换了个人似的,多少风光哟。”
“马有才去做了茹芳?”金莺尚不晓得,问道:“茹芳还是清倌人,马有才倒有五十好几了,茹芳也愿意的呀?”
“老的么爱玩年轻的喽~”方玉卿嘴一撇,吃吃笑道:“王临安那个老货么,连我也应付不了的,我瞧他看见个清倌人眼睛就红,一张老脸哟,激动得发颤。”
连翠芳也不由低头笑了,方玉卿还在继续道:“事情么总难讲的,柳晓儿这人,你们当她是个省事的呀?那时候许亚兴把她捧红了,又把人家一脚踢开,攀上个马有才。眼下虽然丢脸么,到了外地,谁晓得谁呀?”
“她要重新开始,年纪也不轻的,再加上那大烟瘾,几个人奉承得起呀!”
“你不晓得。”方玉卿手肘一拐,忍笑道:“这外来的和尚好念经,外来的婊子么好挖井喽……”
一句话完,自己倒笑趴在桌上,连声道:“不行了,笑得我腰也酸了,我要是再老些么,也不在上海混的,我也去做个外来的婊子。”
“你疯了呀……才说人生地不熟,又讲什么外来的婊子,你当真以为那么容易?”我推了她一把,几个手上不停,又开始牌局,几轮过来,都是没人要的牌面,又摸不起自己缺的,只听见桌上牌响,也无人讲话。
翠芳脸上笑意一直不散,拿眼睨着金莺,惹得金莺道:“你不瞧牌么,待会儿发错了可别怨。”
翠芳就势推了推身旁的金莺道:“我就瞧着你们家李树心倒是老实相,来了么只晓得你屋里坐的,也不同别个多讲一句半句。”
金莺瞅着我一笑,半低头道:“他那个人说句话也脸红的,出来么也是让你们取笑,所以我总不许他多说多讲。再说了,他和你们那些客人哪里比得上呀?除了老实点。我也想得开了,要像从前李从益那样,倒是少年夫妻了,行动如胶似膝,说话山盟海誓,又抵得了什么?”金莺说时叹了一句,“你瞧他现在还常领着那个舞女来明园里晃,往日情份一点也没有的,倒是这李树心么,穷是穷了,年纪也不小,我只看上他也肯替我花销,句句话都实在,也不肯背后讲黄明德坏话,这几样份上答应同他好的。”
她一气说了许多,脸上泛出平和淡雅之色,面容依旧,神色却比从前添了许多稳重。
我心里一忖,想着什么时候该请他们两个来家里坐坐才好。这边才一分神,也不看桌面,手上就发下去一张牌,自己都没看真,那边翠芳抢先喊起好来,一把抓住我道:“牌落不反悔,你这下可赔惨了。”
我们几个一瞧,方玉卿连连摇头道:“就差个二筒,发了几圈都不下来,你倒好,正撞上去。”
“这回加上前几轮,你今天可输我……”翠芳低着头算,一五一十加起来,伸开巴掌直嚷,“500块,你可不能反悔的!”
“这算得了什么?你也太小瞧我们宛芳了。”方玉卿拿手指着墙上的照片,那是我和十三少去照相馆拍的,放大了挂在墙上,两个人都绷着个脸,像是紧张又像忍笑,照过了再回想当时究竟是怎么个情绪,只是想不起来。人变成一张纸,怎么看也有些隔阖,却还是挂在墙上,也像小户人家的温馨。
“人家现在又有婆家又有娘家,别说五百,就是五千、五万,现也拿得出来。”
“你又乱讲!五千、五万你倒拿出来我瞧瞧呀。”我嗔她一句,玩笑道:“连五百也没有的,只好欠着了。”
“那我不管,你要拿不出来,我找袁少爷要去。”没料到翠芳竟有些着急,将手边的牌一推,埋怨道:“叫我们来打牌么,可好耍赖的呀?又不是什么大数,怎么就没有了。”
别说我,就连方玉卿、金莺两个都吃一惊,面面相觑,金莺笑劝道:“宛芳一句笑话,你怎么当真呀?”
“牌桌上有什么笑话?输就输、赢就赢,也能讲出个笑话来?”翠芳不依不挠,情绪突然反常激动,站起身就要走,“你这里拿不出来,我问袁一夫要去。”
方玉卿一把拉了,慌忙道:“这是什么话,打个牌凑个趣,别讲宛芳拿得出来,就是真拿不出来,五百块,撑死了一件狐毛大衣的钱,你还真管她要呀?”
金莺与我交换个眼神,两人也不由得起身,我赔笑道:“原是我的错,让你们来又说些不开心的。”这边讲着,那边唤宋妈道:“宋妈,去把我的包拿来,再让小四儿去外头买两件汤水,坐得久了,喉咙里干。”
宋妈踅进屋,又扶墙出来,拎着个包,问我道:“太太,家里还有咖啡呀,你要什么汤水。”
“**银耳、红糖荔枝、甜咸豆浆……管它什么,一样买些来。”我胡乱应着,伸手接了包,就往包里掏钱,宋妈嘴里咕哝着,踅去吩咐小四儿跑腿,翠芳仍站在原地,气不消,脸上却有些挂不住了,撇过一旁,冷声道:“不是为了钱,就为你们玩么玩,总要有规矩的,怎么连规矩都没了,说出来让人生气。”
我满口应承,取出几张票子来塞在她手里,“是我的不是了,尽说旁人,也不晓得看看自己,还是这么个沾前不顾后的莽撞性格。”
翠芳将那钱接在手里,为争面子,口中犹在埋怨,“说起来你是莽撞,从前沁芳在的时候,多靠着沁芳,后来沁芳不在了,又有个十三少。只是谁靠得谁一辈子,你没个算计么,可是连我们也不要算计了?”
听她这么讲,我心里也来了气,究竟她是客,我是主,不好发作。金莺却忍不住讲出来,“都说谁也靠不得谁一辈子,你又是什么硬的,能让别人靠?这里柳晓儿才吃了亏,你么又上赶着去了。”
“赶什么?你倒说说清楚,我赶着谁了?”一语不合,翠芳几乎当场就要翻脸,当着方玉卿的面,强忍一口气道:“我一没姘戏子,二明园里都是自赚自钱,交了公了余下的都是自己的。我又没卖身给那迟子墨,也没耽误了生意,怎么样了就值得你们替我操心?倒是你们自己,别以为现在千好万好,转过头来,谁还能一辈子长久?说起来都是自欺欺人,怎么见得我就注定像柳晓儿那样吃亏了?”
方玉卿不懂这话,看看这个又瞅瞅那个,也不晓得从哪儿劝起。我和金莺压着火,也不好把事情挑明。况且翠芳和那学生未必真有其事,我倒弄得不晓得从何说起,还是金莺道:“姐妹一处玩个牌,讲几句闲话你又多心了。谁还不巴望谁好?别的不讲么,比如我,要是哪天落了难,你们可好意思不拉扯一把的?”
听见这句,翠芳神色稍缓,才要讲什么时,小四儿隔着门喊,“宋妈,你们这里有客。”
“谁呀?”宋妈踅过门口,吱哑一声门开了,小四儿奉上汤水,拿了钱笑道:“我才在楼下么,遇上这位太太找袁公馆,我就领着上来了。”
说时身子一让,后头两个梳长辫子的丫环,扶着个女太太,约摸三十出头,身量不高,圆脸白肤,一双杏仁眼如水含秋,穿着身绒缎旗袍,外罩青灰色大氅,裹了小脚,一双眼看进来,端得冷森森的没些缓和,目光扫过屋里每个人的脸,最后落定在我身上,唇角带扬不扬,哧笑着人已踅进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