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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陈氏
    月光映在窗玻璃上,屋里一片清晖。我坐在窗前,见天边那轮月清亮光洁,有丝丝云层缓缓流动,月色映在云影上,形成一圈淡柔的月晕。一轮光,静照天空,沉的夜,仿佛只有我与这月色相对。

    人都走空了,也不晓得究竟几点。喜剧眨眼即逝,而闹剧却轮番上场。我几乎想不起来白天发生的事,脑子里一团糟,待要想时,眼中先逼出泪来,不能继续。左脸颊还麻麻的发痛,一块冰含在嘴里,不一会儿就化了,渐渐的连那痛都麻木,只剩下刺刺的肿胀感,半张脸浮起来,连一边眼也不能顺利睁开。

    这样子滑稽可笑,我咧了咧嘴,鼻子却是一酸,险些落泪。低头抹在衣服上,正自委屈伤感,屋里电话铃突然响了。也不知几点,然连街灯也显寂寞,应是夜深了,电话铃突兀,一声响过一声,待要不接么,整个楼都像要被吵醒似的。我挪了挪身子,电话响过一阵又停了,正懒惰时,铃声再响,这次,竟像要催促起来,容不得你不接。

    “喂,宛芳呀,你还好吧?”电话那头,是金莺急躁的声音,透过话筒,连那关切的表情仿佛都清晰可见。我心里一酸,落下泪来,她那头等不及,又催问道:“你讲话呀?她要对你不客气么,可是连主家婆也不要做了?”

    我收住泪,勉强笑道:“能有什么不客气的,她才是大户人家出身,做出事来,她有脸没脸呀?倒是你,这么晚不去睡?”

    金莺愣了愣,自电话里笑出来,我细听过去,那边正自繁华热闹,歌舞声从听筒里细细传来,还有女人的笑、男人的开怀,甚至纷乱的舞步,仿佛还夹杂着浓烈的酒香。

    对啊,华灯早上,月影西移,正是把势场热闹的时候,每个人都带着笑,光鲜的背后仿佛没有阴影,女人艳丽的美、男人大方的度,再没有比把势场更圆满的世界了。我自嘲一笑,陡然间明白这世界与人一样,都有很多不同的面,你在夜里看先生倌人,再看不见泪水;而你在白夜瞧良家妇女呢,谁不是匆忙忙、正经经,哪里见多少感慨?

    “十三少怎么说的?”金莺尚在问,关切道:“你么是个聪明人,就是心里有怨也不好对十三少讲,他就有心帮你,那边是大老婆,帮得越多越坏事。”

    “我晓得。”我吱唔了一声,夜里,低的声音有些暗哑,“他早说过,这陈凤英是家里娶的,没什么不好,就是没缘,两个人总没话,要说离婚么,她娘家是旧式人,离了,等于害她一辈子。”

    “哼!他自然这么讲喽,家里娶的离不了,遇见你又舍不得。我瞧今天那个样子,十三少也不敢怎样她。”

    我笑了笑,心里苦得很。想起陈氏冷着声音道:“我也不多讲,既然进了门,自然要讲规矩的。袁家规矩大,宋妈,你给她说说。”

    宋妈急得干瞪眼,又不敢违了陈氏,只好上前道:“我们公馆里,凡有姨奶奶进门,清晨要到太太那里立规矩,不到晌午不能走……”

    “初见面呢?”陈氏打断她,手里端着个盖碗茶,漂开一盖茶沫,轻轻吹着,却不就饮,哧笑道:“这话传到家里,父母都气死了,别说那么多兄弟姐妹看着,袁家上上下下,哪里见过堂子里的……”说着陈氏一顿,缓而清晰道:“连三哥也讲,一夫糊涂了,就算没吃过亏,就没听见人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怎么好往家里带的。”

    “太太!”我忍不住分辨,声音才出,陈氏厉声道:“放肆!宋妈,还不掌嘴!”

    “太太~”宋妈左右为难,看看我又看看上首,试探道:“要不等少爷回来再说?”

    “宋妈,你在老了的,倒先乱了规矩,是不是要让我先打你几个耳刮子?”陈氏半扬起眉,富态的脸,有一种世故的凉薄,眼里的精明与严厉,也有经了世事的仓凉。不是作小俯低就能平息她的怒火,毕竟,我们从开始就站在相对的各一边。

    宋妈这里才犹豫,那边大点的丫头走上来劈头就是一巴掌,宋妈又羞又恼,捂着脸,眼圈都红了,倒没哭出来,只半低着头,也一扬手,“啪”一声清脆的响,我的左脸火辣辣一阵疼,人往后一扬,几步踉跄,差点就摔倒在地,这里刚稳住脚步,那边门一响,十三少几乎是冲了进来,身后跟着金莺,眼见这样,金莺抢上前扶住我,不由骂道:“别说什么大家子,连我都没瞧过这样为人。”

    我要拦她也拦不住了,果然,陈氏听见这话,气得秀眉倒立,向两旁丫头道:“这也是好人家公馆?让婊子们欺上门来?”

    两个丫头看看十三少,正犹豫呢,十三少朝我脸上一瞧,皱眉向陈氏道:“你是大户人家出身,这样行事也不怕让人笑话。”

    陈氏眼眶一红,下椅来徐徐行了个礼,侧身向十三少道:“你说让人笑话。我倒奇了怪了,你娶妾,我不敢拦着,你娶个好的么,家里也高兴了,我也得了膀臂,你偏娶个堂子里的,这话传到北平,爸先气了个半死,要拿你来,我拦着。这时候你对我连个称谓也没了。你都不怕人笑,我又怕什么?”

    十三少扶着我不搭话,只是牙关微咬,依旧忍气。金莺却是忍不住了,一张脸胀得通红,上前正要说话,我拉住她道:“你先回去吧。”

    “宛芳!她摆明欺负你,你……”

    “行了,你先去就算帮我了。”我着急推她出屋,金莺先是不愿,到了门口,一跺脚道:“我晓得,我在这里么丢了你的脸,只是你有义兄有娘家的人,总不至受这窝囊气。”

    我连摆手,她叹得一声,旋出屋去。这里金莺走了么,陈氏鼻子里冷哼道:“你倒好衣好食供着她,她还是堂子里的习气,我来了,正和一堆野鸡打牌,输得一塌糊涂,这钱不是你给难道是她自己赚的?你一年到头在北平不到一月,家扔了,这里倒置个袁公馆,不把我放在眼里也算了,高堂父母呢?兄弟姐妹呢?你也不怕人耻笑?”

    陈氏说时声泪俱下,一旁丫头递上手帕,她擦了擦眼,再看我时,眼睛冒火,指骂道:“我就是打了她,当得什么事?连我家里一个丫头也……”

    “住口!”谁都不妨十三少一声吼,连我也自吓了一跳,捂着脸呆呆看他,他喝问道:“谁下的手?”

    宋妈站在角落里混身一颤,哪里敢认,又经不过十三少质疑,延碍了片刻方挪出几步,“咚”一声跪在地上,哭求道:“少爷,我也是没法呀,太太让立规矩么,我可敢同她争呀?”

    “陆祥!”十三少喝喊,声音已是嘶哑,“要按袁家的规矩么,没我的意思就是私动家法,你把宋妈带出去,看着她收拾东西,以后不许再踏入袁家一步。”

    “少爷呀……”宋妈哭得跪趴在地上,眼泪鼻涕齐流,脸的脸皱在一处,嚎啕着,一张嘴占了脸上大半,又跪向陈氏道:“太太、太太,你要替我作主的呀,我十来岁就来袁家了,这要回去,只能去讨饭的呀。”

    陈氏不料十三少这般动作,也僵在那儿,脸撇向一边,不愿开口服输。倒是陆祥,两边为难,偷眼看我,暗地里求情。

    纵有满心委屈,这时候也只得收了五、六分,拉着十三少道:“你要罚么多少罚不得,今天罚了,倒成我的不是。太太么总有她的道理,不说清楚就这样闹下去,我从今往后可还好见你家里人呀?”

    十三少略一沉吟,只向宋妈道:“我留你不得,即刻到帐房结清了月钱,省得闹着要回老宅。”

    谁料陈氏也不肯半点服输,直着噪子道:“你别指桑骂槐,倒让人以为我在你身边安插了眼线。我嫁到袁家十几年,娘家带来的人都被你支使开了,剩下这几个,我哪里使得动?!”

    她说时激动,几步到我跟前,仿佛就要拼命。十三少身一侧,并不喝她,声调反而缓和了。“你先回北平,我自然要解释清楚的。”

    “解释?”陈氏取帕抹泪,惨然一笑,“我就是信你的话,才一个人在北平撑着那个脸面。你家妯娌面上和气,背地里谁不笑我?我也忍了,就因为信你的话,想着你在外头再风流么,总要顾着家的。谁料到你逛堂子不说,干脆把堂子当成家了。我今天非要问你一句,是跟我回北平,还是下狠心要留在这儿,抛妻弃祖?”

    十三少铁青着一张脸,既不看我,也不看陈氏。我脸上肿痛,心里慌作一团,竟也跟着泛泛痛起来——我以为他的故事只在上海,倒忘了除了姐姐和我,十三少是有家的人,他屡次同我讲起的正妻,如今就站在眼前,意正词严,哪里容得我辩解,就是连十三少此时的沉默,也深深刺痛我,又羞又愧、又恼又气,竟流下泪来。痛定思痛,缓缓步出人后,向陈氏徐徐失礼,十三少一怔,却要扶我时,我已哀求道:“宛芳自小有失教养,倒让少爷太太失和,心里也过意不去。今天见过太太么,也不敢求太太原谅,只好请太太息怒,瞧在数年夫妻情份上,宽厚宛芳几分,容宛芳一个容身之所。”

    这里正说着,那边陆祥押着宋妈,拎着个包袱也出来了,宋妈哭得眼睛红肿,依依不舍向十三少与陈氏拜倒。“我在袁家一辈子了,也没惹少爷太太气恼过,今天就此别过,太太好歹顾念少爷心软么,多照应他些。”

    话说得惨淡,竟与我眼下一般无二。我心里一苦,站在当下泪如雨倾。

    十三少挥手道:“去结了帐,回家好好养老,别再出来做了。”

    宋妈苦笑半声,挣扎着从地上起来,也不多求,一步一缓,扶墙踅出屋去,待厅外那声门寂寞一响,我苦忍不住,抽抽泣泣哭将起来。

    十三少转向陈氏道:“你要在袁家么,我绝不赶你,北平的房产、田地也算作你的。你若是要回娘家,我也绝不拦着,和和气气分开了,以后有事有难处,我也不会推脱,总当你是……”说着一顿,自己也缓下声来,“家里人。”

    “你……”陈氏抢上一步,也有些急了,十三少却拦在前面道:“你若是非不容宛芳,我也没法子,只能立了字据,从此各不相扰。”

    眼见陈氏的眼圈红了,声音哽咽,强忍着道:“你为了个婊……”

    “你再讲那个字么,不是辱没宛芳,倒是辱没了你自己。”十三少淡淡打断她,与我也无其他言语,只是以手轻抚我的左脸颊,眼中含着歉意,轻笑道:“都是我的不是了,也让你委屈,也让……凤英委屈。”

    陈氏见这样,脚下一顿,半昂起下巴,冷声道:“我也不逼你,过几日三哥来找你理论!”

    竟是接二连三没个休止,我苦笑半声,心里空落落的也没个着落。十三少把眉一皱,再开口,声音冷淡了许多,“既这样,等三哥来再讲好了,我送你回酒店。”

    说着也不待陈氏答应,喝那两个丫头带上东西,一行人呼啦啦来的,又呼啦啦去。人一走,我像被抽了筋的软蛇,一条摊倒在沙发上,满腔情绪,待要嚎啕,只余一声重叹,连哭的气力也不再有。

    ……

    电话那头,明园依旧热闹;电话这头,我闭上眼,白天发生的事走马灯般忽忽过了一遍又一遍,过得多了,只余一阵阵透骨穿心的凉薄。

    金莺劝了几句,忙忙道:“我这里有事不好同你再多讲,等明天一早我去瞧你。”匆匆挂了话筒,我这边又是死一般寂静。

    后半夜,月渐渐西沉,天光开始发白。街道零星有早起的生意人,挑着单子,准备一天的开始。我坐在窗前反而迷糊睡去,那混沌的的梦里,一个人形也无,只是悲喜不分的最初形质,恍恍然,仿佛也可以就这样过得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