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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家审
    离正月还有二十来天,街上已满是过年的气氛,来往的人满脸喜气,拎着大包小包的年货,匆匆往家里赶,路过卖油豆腐的,或者爆米花、炒栗子,半大的孩童穿着新衣,拉住父母的衣角不放,连讨要吃食的声音都比平日洪亮。夜里,开始有稀疏的鞭炮声,夹杂着大人的佯怒、小孩儿的哄笑……一年将尽,好的或坏的,仿佛都将留在过去,迈过年关,一切又是新的开始。

    堂子里这时候却闲不得——又要准备过年,又要应酬客人,还有一年到头打茶围、出局、留客的欠款,都要在年关前结清。书寓里大摆酒席,答谢各家相好的一年照顾之恩。一席酒下来,局帐么也结清了,还有多得几套头面衣裳回礼的,欢喜一夜,天明即散,两不相欠。

    我的心情却唯有惴惴……“家宴”摆在明园,除了十三少与他三哥,便是我与陈氏,加上赵之谨算作我娘家人,廖廖四人,加上三、两个家奴侍立。若大的厅堂,一张檀木圆桌,满桌酒菜,也无人动筷。

    我半垂着眼,面前的酒杯已斟满了佳酿,晶莹莹,酒满欲出。

    屋外迎来送往,一阵喧闹后,门吱哑一声开了,迟子墨满脸通红,端着个酒杯,进门就嚷嚷,“恕罪恕罪,我那边有客,直到现在才脱身,冷落了两位世兄和嫂嫂,当罚当罚。”

    说着自满了一杯,仰颈干了,呲嘴笑着一屁股坐在十三少身旁,觑着眼瞧。“一夫好福气呀,家里妻贤,家外妾美,羡煞旁人。”

    陈氏一张脸板得铁青,鼻中冷哼了声,扭头看向外屋。菜冷了,陆续又换了热的来。袁三少看我一眼,举杯道:“既是团聚,大家共饮一杯。”

    “三哥!”陈氏气急败坏,才要起身,袁三少按住她道:“他们的事儿,木已成舟,弟妹稍安勿躁,总不让你吃亏就是了。”

    袁三少长方脸,瘦高个,穿一身长绸衫,虚笼笼的仿佛只是个架子,留两撇八字胡,头发白了一半儿,虽只长一夫十岁,倒像前朝的人,眯着眼时,似睡非睡。

    “噫,你们怎么都不吃?”迟子墨沉默片刻,像大梦初醒,指着满桌的菜道:“要是不可口味么,我让他们去杏花楼要一桌大菜来,为三哥接风洗尘。”

    他越吵闹,越显得席间安静。袁三少连连摆手,吃了一杯酒才客套道:“我说你怎么连北平也不回了,原来上海这样大生意。”

    “这算什么?小打小闹,哪里比得上袁家的钱庄地产、海上贸易,那才是子孙万代的事儿。我这个,就是玩,凑个热闹而已。”迟子墨连连摇头,又冲外头喊,“翠芳怎么还不来,也让她过来敬袁三少一杯呐。”

    外场应着去了,不一会儿又来回话,“前头王老爷的堂会才开始,翠芳先生绊住了。”

    “那金莺呢?”

    “李少爷才来,这时候么在金莺先生屋里吃酒呢。”外场回道:“要不要让小红先生过来。”

    “去去去,谁晓得她红不红呀?你告诉翠芳,让她抽个空过来。”迟子墨满脸不耐,又向陈氏道:“上海不比北平规矩大,让嫂嫂见笑了。”

    陈氏强压着火也不答话,转身向袁三少委屈道:“三哥说要替我作主的,他们在上海闹成这样,连迟少爷也开了窑子……”

    “弟妹!”袁三少轻喝她道:“迟少爷这里么是间娱乐公司,这是正儿八经的生意,你不懂不要乱讲。”说着转向十三少,正色道:“一夫,你也闹得太不像了,一个人跑来上海,又是逛窑子,又是玩舞女,这些都算了,现在还娶个窑姐儿……”

    “三哥!”十三少打断他道:“话不是这么讲,别说宛芳是书寓先生,清倌人赎的身,这时候又认了赵公子做哥哥,哪里像你们想的那样不堪?”

    袁三少缓了口气,指着陈氏道:“弟妹一个人在北平,支撑你那一大家子,听见人家风言风语,她一个妇道人家也没主意,求到我这里,我不好不替她作主。你到说说你究竟要怎样?”

    十三少略一忖,举杯向陈氏道:“凤英,我对不住你,还是那句话,你容得下宛芳么,我只有感激你的,你要容不下她,我也只好从此留在上海,家里老小有愿意过来的我就接了来,不愿意么,我总不亏待你。”

    赵之谨这时候也笑道:“一夫和宛芳的事,早要告诉太太的,我想着宛芳年轻么没分寸,等过了年么亲自带她去北平给太太请安,哪里晓得惹这样大风波,也是我么考虑不周,这里敬太太一杯,还请太太看在一夫面上,大家一处么蛮好的,真要分开了,一夫心里也不舒服呀。”

    陈氏将头撇向一边,也不搭话,片刻,倒抽抽嗒嗒哭起来,“你们做的事都做圆了,我还有什么话讲?可是三哥,为了这事,他把宋妈都撵了!这不是做给我瞧?他嘴上么讲得好听,倒像是我不容人,可你让他摸着良心说说,我就答应了,他也会回北平过日子?什么夫妻情份,都是骗他自己的话。”

    我静静听着,听见她哭,越发坐不住了。桌下,十三少一只手握住我的,我抬眼瞧他,他只皱紧了眉,时不时轻咳,郑重向陈氏道:“这事要怪么只好怪我的,也没向你说明,也没向宛芳讲清。你现在怨我么我也无话好讲。今天当着三哥的面,我向你赔个不是,要好么,我们一起回北平过年,也让宛芳见见家里人;要不好,我也无法,只当是缘份尽了吧。”

    “一夫,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迟子墨喝得半醉,跌跌绊绊走到十三少身后,扶住他的肩道:“说什么缘份尽了的话?你同嫂嫂那是结发夫妻,哪里能够说分开就分开的。”

    “是啊,你和弟妹的亲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当初袁陈两家联姻,那是轰动京城的事儿,陈家现管京津地方的粮油,又和袁家多少来往,哪里容得你说一句缘份尽了就散伙的道理?你越大越放肆,闹得大家也分了,眼下又要分小家,这要传出去,袁家的脸面还要不要的?”袁三少越说越气恼,末了一句拍案而起,震得碗碟哗啦作响,片刻方停了下来。

    赵之谨也沉了脸色,冷笑几声,席间更是阴郁。我由不得起身拜道:“千错万错,是宛芳的错。太太就生气也是情理之中,但宛芳如今赎了身,也没了去处,太太要容得下宛芳么,就做个丫头也没怨言,只是一……少爷他身子也不十分牢靠,还请太太宽宽心,也好让少爷安心养息。”

    “哼~”陈氏冷哼,向袁三少道:“三哥,你瞧瞧,真成我容不了人了,我要再不松口,只怕要成千古罪人呐。只是我家里也讲了,怎样都好,不能白便宜了婊子,她要不是这出身么,我就亲自接她回去也成,她既然从窑子里出来的,要么离了他们好过日子,要么就同我回北平,与这些人再无瓜葛!”

    我忍下心里一口气,还要说时,赵之谨道:“这又有什么难?我就带宛芳回去养她一辈子也容易,何必在这里受这样闲气?!”说时拉着我欲走,十三少拦在头里,再三道歉,那边陈氏却又火了,“他们说着玩玩的,你也相信。这把戏骗别人可以,骗我……哼!”

    话音刚落,十三少猛然转身向她,铁青着脸,咬牙道:“你既然铁了心,我多说无益,既这样,改日写了协议再议,今天就到此为止!”

    劝的劝、哭的哭、拦的拦、骂的骂,这里正闹得不可开交,那边一个清脆的女声插进来,“哟,这是做什么呀?好好的酒席么不吃,倒先唱上了,宛芳,你待客么怎么倒让客人吵起来了。”

    众人回头,却是翠芳,端着只玻璃高脚杯,脚踩门坎,斜靠在门框上,扬唇一笑,鲜红的唇娇艳欲滴。

    “翠芳,你可来了,快快快,这位是十三少的三哥,袁一德。”迟子墨像得了救星,拉着翠芳就往里走,又指陈氏道:“这是京城有名的大家闺秀,富倾京津的陈家六小姐,一夫的太太,专程从北平来的。”

    “我们见过的。”翠芳说着自坐在一旁,杯里玫瑰红的葡萄酒香味四溢,她饮了一口,笑向袁三少道:“三少爷从北平来,可吃得惯上海菜呀?”

    乍被打断,袁一德嗯嗯应着,不便继续下去,尴尬又坐回椅中,颌首道:“上海时髦呀,连菜也精致,北平的上海菜馆都是达官贵人去的地方,我家里也有个上海厨子,烧得一手好菜。”

    “哎哟喂,那可得寻个机会去尝尝,我们说是在上海么,天天又是川菜又是鲁菜,又是洋酒又是白酒,混在一起都吃不出味了。”翠芳说时向袁一德身边一靠,眉梢一挑,笑道:“三少爷可要记着带我去的呀。”

    袁一德也就势拉住翠芳的手,眯眼笑道:“这有什么难呀,翠芳小姐肯到北平么,都在我一人身上。”

    翠芳咯咯直笑,又向我道:“我们么就羡慕宛芳的,清清白白到你们好人家去,袁家家大业大,家风又好,宛芳这福享也享不完的。”

    陈氏又羞又恼,撇开脸不肯瞧翠芳,听见这句,忍不住道:“三哥,你也瞧见了,她们见惯了场面,哪里肯把我放在眼里,都欺负我一个妇道人家,这时候连一夫也站在她那边,我只求三哥替我作主。”

    袁一德正与翠芳调笑呢,见陈氏恼了,不得不敛去几分笑意,向十三少道:“一夫,依我看,大家各让一步,弟妹也宽宽心,你呢,再别提什么散伙的事儿。一夜夫妻百日恩,只看在我的面上。”

    “我……”

    “弟妹!”陈氏才要说,袁一德打断她道:“家业大了,哪家没几个妾室?你闹闹么就算了,真为这事儿撕破了脸,回去娘家你又有什么面子?”

    “对对对,我也是这个意思。”迟子墨在一旁插嘴,仗着酒沉,嘻笑道:“这还算好的,要退回去前清,依一夫的人品家世,三妻四妾都嫌少。”

    “我们老板么惯会说笑,哪里有许人叫局,不许人娶妾的道理?依我说,喜欢么大家一处喜欢,和和乐乐的蛮好的,何必闹得大家没脸,这要闹破了,有什么呀?无非鸡飞蛋打、人财两空么。三少爷,你说我讲的是不是这道理呀?”翠芳斜靠在袁一德身上,末了一句,眼角一挑,袁一德不自觉笑了,连声道:“就是就是,翠芳小姐聪明人,一句话就讲透彻了,倒让我们在这里吵一晚上。子墨,你也不让翠芳小姐早些来。”

    迟子墨哈哈笑道:“我早让她来么,前头绊住了,这里人少客多,你瞧着热闹,转也转不过来,前段时间有个导演要让翠芳拍电影的,结果呢,就是匀不出时间来,气得翠芳不好,连我也气呀,可是有什么办法,明园要多几个能干的么,我也省心了,翠芳也省力了,大家都高兴。”

    “那就再找几个呀。”

    “哪有这样容易?漂亮的多,懂事的少,又以为不是什么正经事。”迟子墨说时笑向陈氏道:“其实现在开明世界了,女子也讲独立的,这演电影的、唱戏的、说书的,可都算得上正经行当了。”

    “哼~”陈氏气白了脸,拂袖便走,身后几个丫头忙不迭拎包拿物,跟在她身后,十三少错步拦住她,见翠芳他们几个打得火热,耐下心来拉着我同陈氏进里屋,话还没讲,陈氏哭道:“你们袁家也没个好的,我来也白来,脸也丢尽了,你还要来拉我做什么?”

    “凤英~”十三少唤了一声,又拉我向陈氏行礼,缓缓道:“你我夫妻之情,别人哪里插得进来?就是闹得翻天,最后你也只有为我好的,一家人过日子,说什么丢不丢脸的话。宛芳与我,既已成事,你若能成全,我只有感激你的,你要不成全,你想想又有什么意思?”

    陈氏只是抽泣,背对着我们,也不讲话。

    “还有赵公子。”十三少说时看向外间,赵之谨自坐在椅中抽着个烟卷,脸上的神情又是气恼又是担忧。

    “赵家说什么也是上海滩上的人物,你非不给宛芳面子,也要给赵公子一个薄情,这样闹下去,赵家要认真起来,那才是没面子的事儿。”

    “太太……”我也低低唤了一声,见她并不激动,一狠心,跪在陈氏面前。十三少吃了一惊,正要扶时,陈氏开口道:“你做的好事,我成了恶人。我晓得你的心思,好不好这亏我是吃定了。”

    “凤英……”

    陈氏一抹泪,并不理我,只看向十三少,坚毅道:“既然这样,你只把北平的房产地亩都给我,我还是你的袁太太,回去自然替你撑着门面。只一件,不许她到北平来!”陈氏说着手向地上一指,他二人数秒对峙,十三少脸上几度阴晴,到底了然,苦笑道:“既然这样,我也无话好讲,就这样定了吧。”

    “一夫……”我还要劝时,他已将我从地上拉起来,疲惫道:“走吧,回家。”

    外头越发热闹了,翠芳与袁一德打得火热,见我们走,她丢了个眼色,口里依旧劝酒不停。赵之谨见我们出来,灭了烟蒂也跟上前,许多话要问,一时也忍住了,只冲我颌首而笑。那笑容温和的,无限宽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