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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分合
    上海西郊有座宅园,是前清一位朝廷官员的私宅。听说他告老还乡,在那时还僻静的远郊建了这座花园,从此隐遁,不问世事。年代久了,后人凋零,十三少将它买了下来,略作修缮,闲暇无事,常到这里小住,短则三、五天,多有十天半月,每次总是我催才回城里。

    我喜欢火柴盒一样的公寓房子,人被装在这些盒子里,只有一墙之隔,但没人知道,也不会有人听见,我在自己的屋里做什么。关上门,就把外人的目光关在外面,但整个世界就在窗外,电车的“叮叮”声、楼梯上的脚步声、电梯的起落声,还有街上匆匆的人群……只要你愿意,打开门就是万丈红尘。甚至,连抽水马桶的流水声,都显得特别可爱。

    十三少却喜欢满山的树林,林间的鸟鸣,还有青石板上绒绿的苔藓,老屋的木窗发出咯吱声响,他坐在那些雕花窗的背后,可以整个上午听着窗外的雨声,或者整个下午仔细打量那些精美的雕花。桌上的茶凉了,泛着淡淡的茶腥,他就着冷茶,吃一块杏花楼的绿豆糕,有种简单的满足,像坐在弄巷口晒太阳的老人,与世无争。

    有时我觉得他很陌生,并不是我熟知的那个十三少,幸好每次我想回城里,他也不多说什么,让招娣收拾了东西,第二天陆祥来接。宅园交给一家逃难来上海的农户守着,驱车2个小时,我又泡在珐琅制浴缸里,水笼头大开,哗啦的水声淹没一切,我在那水流下,心满意足。

    “宛芳~”十三少在外面喊了一声,推门进来,坐在浴盆边上笑,“大宅子么你不喜欢,倒喜欢这转转身就遇见人的小公寓。”

    我趴在浴缸里道:“这里多好。关上门谁也不认识,要隐居么,乡下哪里有公寓好呀。”

    他哈哈笑了,眼睛却是清亮的,像有话要讲。

    “开春了,我们去踏青?”我脑子呼啦转着,和哗哗的水声融在一处,仿佛溅起晶莹的水花,闪亮跳跃。“要不请赵之谨来家里坐坐?或者去霞飞路喝咖啡?”

    十三少嗯嗯应着,有些心不在焉。

    “你说,栖霞寺再等暖和些去更好吧?”我依旧在憧憬,有种过了明路的放纵开怀。他笑了笑,弯腰往盆里泼些热水在我裸露的背上,稍一停顿方道:“我要回趟北平,约摸月余功夫,你要闷么,约金莺她们出去走走好了。”

    水流声忽然停了,连同他手上的动作,我半低着头,有些不情愿。

    “房产要过户么,要我回去签字的呀,还有北平的生意,也要理清了交给她……”

    “不是说房产地亩?连生意也给她?”我抬头问,又急道:“她也没要……”

    “宛芳!”十三少打断我,脸色稍沉,“她一个女人家,如今又是乱世,房产这些么,本来也是坐吃山空的,没点进项怎么行?”

    听见这话,我心里一委屈,雾上眼睑,气恼道:“不是我小气呀,你的产业么多在那边的,这时候你也说是乱世了,她到底是你太太,娘家也是大户,哪里就差到你说的那样?你多替她想,倒不想想我们以后在上海,哪里转得过来。”

    他歉意赔笑道:“虽说大多在北平么,这两年在上海也有些产业的,别的不讲,单说新建的那所医院,我的股份也有好些了。再说我们两个在上海么,能有什么花销呀,就带你打打牌、买买衣服,再有出去走走么,一辈子也花不完的。”

    “你还说那个医院,连赵之谨也讲,眼下时局混乱,医院能赚多少钱?弄不好哪天打仗了,医院还被没收了呢。让你跟着他们做些投机生意么,你又不乐意。”我还要讲,十三少已忍着不好发作。话到嘴边收了回来,闷闷不乐道:“你要去么,我可好拦着呀,再说春节也没回去,你也应当去一趟的。就是生意的事……”

    “宛芳!”他压着火,声音也变了调,话才出口,我二人都愣住了,半晌,十三少缓和道:“我有分寸,既然不离婚么,她总是我太太,也有我们在上海逍遥,她一个人在北平受苦的道理呀?”

    “我……”我着急分辨,哗啦从浴缸里站起来,气结道:“我不是那个意思,要拦么当初就拦了,何必等到现在?我只是……”

    只是什么呢?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最初胜利的心情过后,却越发在意他对发妻的尊重与挂念,恨不得十三少的情只用在我一个人身上,余者,都无所谓。但回头想想,他的重情也是他的好处。这世上,不是喜新厌旧的一边,就是多情多义的另一边。

    浴室里静静的,只有水滴滴落的“嗒嗒”声。十三少始终忍气,也不多讲,也不再问,片刻,沉声道:“我明天就去,尽早回来。”说着已踅到门前。

    “一夫……”我唤他,许多话要说,一时也理不清头绪,只听见房门轻阖,他分明听见,也不曾停留,人影一闪,已在屋外了。

    ……

    码头附近有家菜馆,一共不过五张桌子,油腻腻的永远抹不干净,上菜的伙计只有一个,菜式简单到不用菜单,只是几样家常小菜。可门前常排着等待就餐的客人,连不是饭点的下午两、三点,也常常要等座位。

    我约翠芳在那儿见面,刻意换了身寻常棉布碎花旗袍,也没化妆,朴素如同家庭主妇,但进了那餐馆,还是引得旁桌意外的目光,几个船员模样的人,甚至低低吹响几声口哨。

    “我说换个地方么,你偏要来这儿。”翠芳一面埋怨,一面掏出手帕使劲擦泛着油光的桌面,她也换了身绒面淡紫色旗袍,口红也没擦,但那一头卷发还是引人注目。

    我偷瞧旁桌兴奋的男子,忍笑道:“好玩嘛,再说了,这家的梅菜扣肉蛮好的,比大饭店做得还好呢,还有菜肉馄饨,你也喜欢的么。”

    她瞅了我一眼,将手里那块沾了油污的印花帕子嫌恶一扔,不情愿道:“好么好吃,你当还是从前呀……”说着她扬手,招呼那伙计道:“菜肉馄饨、梅菜扣肉、葱烧鲫鱼、凉拌皮蛋,再有什么小菜也一起弄了来。”

    我两每次来都点这几样菜,每次总是互相埋怨不该再来这种地方,但每次都能把菜饭吃光,连梅菜扣肉的汤汁也不剩下,争着用来拌饭,已经吃饱了,还要再吃半碗,最后总是撑得向椅背一靠,满足叹道:“还是原来的味道嘛。”

    翠芳也笑了,忘了刚才的抱怨,“以前妈总不让我们吃饱,偷偷来这里一次撑多少下去呀,被发现么还要被打一顿的。”

    “是啊,连姐姐也骂,说吃得像猪么,哪来的局,以后也没人要了。”

    我两笑弯了腰,末了,翠芳点燃一支香烟,夹在手指间,吞云吐雾。

    “十三少回去啦?”

    “嗯。”

    话题回到现实,无论再圆满也显得沉重,倒是已成过去的那些点滴,渐渐只剩下些温馨与欢笑,虽然不彻底,究竟值得回味。

    “便宜他太太了。”翠芳啐了一口,笑道:“你要怎么谢我呀?”

    “替你找个恩客么还不算谢?”我也抿着嘴笑,压低声音道:“那袁三少出手也阔绰的,我倒不要你谢,你还来找我呀?”

    “去。”她轻打我的手背,带笑不笑,“人家在北平么,难得来一次,就天天在你这儿,可有多少钱赚呐。”

    “你也太心厚了,明园又不比堂子里,争的钱多一半儿是自己的,你就拖着一大家子也花不完,这时候多个恩客么,还嫌少的。就是这事总要谢谢你呀,要不我一个人,连说话也轮不上的。”我笑着从包里取出一个信封,自桌上递给她。

    翠芳打开封口一瞄,展颜道:“我们说好的么,有什么谢不谢的。你不来,我也要去找你了。”

    “你晓得陈氏走了以后多少事呀,他又忙着回去过户。”

    “北平的房产地亩真全给她呀?”翠芳小指一翘,将信封装回包里,“不是我说呀,她哪里是来要人的,根本是来要钱的。”

    “我有什么办法?再讲么十三少要发火的。又是他的原配,总不好意思为这个吵翻了脸。”我心里闷闷的,他临走头一晚上的情形又浮现眼前。两个人背对背睡着一张床上,谁也不说话,只当对方睡着,其实谁阖得了眼?各有各的心事,我么,想想又觉委屈,只是赌着气,眼睛干涩也流不出泪来。身旁的人时不时咳嗽,我也懒得打理,捂上耳朵只当自己睡着了。

    “我说你没个手段。”翠芳鼻中一哼,又笑了,“不过也难讲呀,十三少就喜欢你心思单纯么。我这时候晓得了,要坏你的好事么,只把你让我去勾引他哥哥的事说出来就好……”

    “乱讲!”我喝了一声,正色道:“这事也好到处讲啊。我孤身一个,不找你们帮忙找谁?再说了,他哥哥要是正经么,你就愿意帮也帮不上的。我不过试试,上不上勾哪里由得我呀?”

    “是是是,都是别人的错。”翠芳满口应着,目光时不时掠向不大的厅堂,除了我们两个,还有一家老小,剩余几桌,都是饶有趣味打量我们的船员。

    翠芳一只手下意识捂紧了包包,继又道:“再说了,这世上谁没点心计呀?都傻等着别人来救,那死的只有自己喽。你就不算计他么,迟早有天还是被他算计。连夫妻也这样,你瞧那陈氏,说多少夫妻之情么,只要筹码够重了,也一样会放手的呀。这世上,本来就是交易么。”

    她说得轻巧,我心里倒是一凉——从没想过要算计身边的人,到头来总逃不了,为了得到或是留住甚至摆脱,总在不经意间已用了那些卑鄙的手段。你看别人用尽心机不起,其实自己也在费尽思量。这中间哪有什么善恶呀,都不过为了自保。

    “不过我倒蛮意外的。”翠芳眯着眼笑,她指尖的烟蒂集了好长的烟灰,脆弱得一碰就碎,偏不曾落下。“你也晓得留一手。”

    “我留什么呀?钱么是给陈氏的,人么长了腿谁晓得哪天就走了的……”

    “走了么,还有哥哥我们嘛!”一句话没完,旁边一桌船员结了帐,哄笑着打趣儿,倒也不敢停留,扔下这句又哈哈笑着出屋去了。

    翠芳恨骂一句,将烟蒂随手一灭,匆匆道:“我也不跟你说了,还有事儿呢。”

    “翠芳!”我喊住她,她脸上仍笑着,向我道:“那时候让你赎了身一同来明园么你不信,我说男人靠不住的,还是靠自己么心安理得。”

    “你要晓得男人靠不住我就放心了。”我接了一句,翠芳脸上笑意一敛,半昂着头,斜睨向我道:“你放心,我宁愿让别人来靠,也不肯靠别人的。”

    这话没完,翠芳甩手踅出屋外。我瞧她那苗条的腰线一扭,拦住一辆黄包车,款款道:“黄浦江学校旁露得咖啡馆。”

    字字句句落到耳朵里,我们又开始自己身不由己的命运。我呢,是得到了偏不肯相信;她呢,或许像她说的——宁愿让别人靠,不肯靠别人。这也是一种不安定呐,她晓得自己不会负人,却终于不敢肯定别人也不负她。

    人活世上,总是惴惴难安。我与翠芳,不过都在钢丝绳上小心行走,稍不留神,不是自己害了自己,就是被那摇晃的细绳,抛出应有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