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第一场雨,来得迟,却淅淅沥沥不见停。汽车在明园外头等着,我拿包挡着雨,几步冲进白日里冷清的明园。金莺在池边的山亭上接住我,笑道:“你让他们说一声么,我出来就好了。”
“说了请你们两个一道去么,不进来一趟,不晓得我诚心呀。”我四处瞧,又低声问她,“李树心呢?没瞧见呀。”
“我去叫他。”金莺跑进雨里,我也跟上前。雨后的青石板湿滑的,我们的高跟鞋在石板上响,一前一后,跑进了她临着侧门的房间。
除了园子里的花木、飞翘的屋檐,还有掉色的雕栏画柱,明园的一切都不同了,屋外还是那个古典的宅园,屋内全换作西洋摆设——落地的灯盏在白天也大开着,沙发上放了绒缎的靠垫,圆形的玻璃茶几上放着烟灰缸,连里屋的睡床,也铺上法国来的花布。帐幔都撤了,整个屋子开阔明朗,只有屋角还摆着一张罗汉床,中间一个小几,零散放着两支烟枪、一盏烟灯、几个装福寿膏的匣子,还和从前一样。
“人呢?”我探头往里,浴室一阵水响,跟着出来个五十出头的中年男子,额上的头发稀疏,戴副眼镜,矮胖身材,才踅出屋就听见他问,“金莺呐,咱们什么时候去呀?”
厚重的口音,像一窝蜂逃难来上海的河南人。我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他才注意到屋里有外人,厚厚的镜片后面,一双眼凸兀的,嘿嘿一笑,向金莺道:“人家来了么,你也不吱会一声。”
金莺笑得腼腆,拉着我向前道:“呶,李树心,做米粮生意的。”
我笑着颌首,李树心一咧嘴,露出两排泛黄发黑的长牙,木讷道:“这是袁太太、袁太太……”
我僵在那儿,笑得有些尴尬。金莺也觉得了,催促道:“快给宛芳拿块毛巾擦擦头发呀。”
“哦哦哦。”他应着又踅回浴室。这边金莺难为情道:“你别瞧他傻傻的,做生意么,倒是蛮精。”
我极快的整理情绪,笑道:“对你好是真的,别的都是假的。”
金莺脸上一红,凑近前附耳道:“人么蛮老实,花头少,就是……笨得很。”
她话里有话,我两个抿着嘴笑。李树心拿着块毛巾出来,瞧见我们笑,自己也嘿嘿一乐儿,站在旁边递也不是不递也不是。
“拿来呀!”金莺笑骂一句抢过来,一面帮我擦头,一面道:“你这头发也该剪了,你瞧现在谁还梳头呀,都烫成卷了。”
“我也想呀,十三少么,听见要剪就不乐意。每天梳头也花好长时间,怕我抱怨么,又去请了个梳头娘姨。”
“又请了个?那招娣呢?”
“招娣做家务呀,这个只管梳头做饭的,再加上个司机,几个人整天在你面前晃,倒弄得我不自在了。”我皱眉道:“他又回北平,天天对着这几个人,话倒不晓得要讲什么的。”
“你呀~”金莺一指点在我额上,啧啧摇头,“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我们倒想有人伺候,喊破噪子也没个人来。”
我瞅了李树心一眼,他待在那儿也不晓得搭话,见我瞧他么,忙把金莺的包拎在手里,笑道:“这就走?还是等翠芳一块儿?”
我忍笑向金莺道:“你有他么还要什么人伺候呀。”
“嗯?”身边的李树心还要问,我与金莺咯咯笑了,因又道:“翠芳这妮子每次都让人请,我抓她来今晚给我们唱曲儿。”
这里才要走,金莺一把拉住我,使了个眼色,才要说话,门口迟子墨来了,还没进屋,扬声就问:“翠芳也同你们一道呀?”
我还不晓得翠芳去了哪儿,正踌躇呢,金莺背地里拧了我一把,先自回道:“说好一道的呀,她么先去杏花楼买糕点了,让我们顺道去接她。”
迟子墨应了一声,错眼见我,脸上堆笑道:“恭喜恭喜。”
我也不搭理他,他已跨进屋来,兴奋道:“眼下是过了明路了,再隔些年生个小一夫么,谁还敢撵你走的,只差供起来了。”
金莺见我脸色不郁,拉着我就往外走,“走吧,翠芳该等急了。”
“杏花楼?”迟子墨扬眉提声,带笑不笑,“告诉翠芳,明天让她也买些双味酥什么的,就是别再迟了。”
末了,语气一拖,让人心底发颤。
“哦,对了,宛芳,还有一句,你们从前的妈么,到我这里来哭穷,我瞧翠芳心狠得很。你也劝劝她,到底母女一场,她赚的那些钱白留着也贴给不相干的人了。”
我心里一沉,也不敢答话,与金莺一道,同李树心一路踅出明园,到了汽车跟前儿,这才忍不住道:“她又去找那个白汉秋?”
金莺一面摇头一面叹道:“你晓得翠芳的呀,她那个人么,哪里肯听劝的。”
“柳晓儿那样她也不当回事?这要让迟子墨知道了,她要死要活呀?”我急道:“那她是去还是不去?”
“你来约我们么,她一口就应承了,我也只当她要去的,哪里晓得今天一早就出门了,跟我讲不用等她,那边么还是同迟子墨说要到你们郊区那所房子去……这时候,鬼晓得她在哪里呀。”
“糊涂!”我急得跺脚,又问:“迟子墨那样精明的人,他到底晓不晓得呀?”
金莺一怔,面色也带些迟疑,“你晓得迟子墨喽,外人哪里看得出他的心思,就连骂人也带笑脸的。”说着又猜测道:“怕是不晓得吧,晓得了还这么轻松?他那个人虽然比不得十三少重情,翠芳好歹是他赎出来的呀,平常不是要紧客人他也不要她陪的。”
想想也是这么个道理,只是迟子墨刚才那句话让人心惊,我思量着想让陆祥送我们去学校里找她,金莺拦道:“翠芳有心计的人,既然出来了,哪里会让我们找到?就是那男的,我也见过几次,虽然油腔滑调么,到底是学生,翠芳那样聪明的人,总不至于被他骗了。你这时候去,要撞见了她反而不高兴,要吵架的呀。”
“话是这么说。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我叹道:“你瞧见她对哪个客人这样?那点积蓄么,又要供她哥哥念书,又要给那白汉秋花销。这些日子看钱也看得重了,连我心里都发毛。”
“你还为那次打牌输的500块?”金莺笑着钻进汽车里,李树心坐前面,我与金莺坐在后排。我想了想,袁一德的事儿到底没说出来。
“她么,就对钱认真,你别介意。”金莺不明就里,又问,“十三少什么时候回来呀?”
我还在想翠芳的事儿,听见这句,想起他走之前我们那场闷气,不禁又叹了几声,拉着金莺的手道:“还是从前好,大家做倌人么,和和气气的,又不靠谁,又不贴谁,乐得不欠谁。”
金莺有些纳闷,下意识瞧了陆祥一眼,低声道:“吵架啦?”
我笑着摇头,想把那些不愉快都忘掉,甚至后悔和他吵了那么一场——好容易得到的人,偏生嫌隙;分明是令人羡慕的生活,却犹自不足。愿望一个个实现,然后变得理所当然,接着生出更多的欲望,都理直气壮,两个人竖起混身的刺,以为是在保护自己,疏料却先伤了对方。
回忆赎身后这半年,仿佛没有痛快的相好一场,磕磕绊绊,不是他生意上的应酬,就是四处打抽丰的远亲近友,再来不晓得哪里不对劲儿,好容易两人单独相对,十有七、八次,末了总会拌嘴。想起来,都是旁枝末节的事儿,零零碎碎,倒让我们心生疲惫。
金莺侧着脸,细细打量我,末了抿嘴一笑,坐直身道:“你们两个吵架么我倒不担心的。”
“嗯?”
“你任性么,十三少总会让着的,这时候连北平的家也不要了,就恨你也没法子了。”她说着一摊手,揶挪道:“像馄饨摊子卖出来的小馄饨,就不爱吃也没人给你换一碗的。”
“去你的,你也不找样好点的东西比比,我就这么不值钱呐?!”我笑着骂她,车子拐进一道弄巷,金莺指着前面道:“陆祥,前头停一下。”
“怎么?”
金莺笑着等车停了,向李树心道:“我么,要去宛芳那里过夜,你要不放心呢就跟着来好了。”
李树心一愣,将金莺的包递给她,咧嘴道:“你去你去,我不跟着就是了。”
“哎,这不就请你们两吗……”
“别管他!”金莺啐了一句,只见李树心跑进旁边一间铺子,那铺子倒大,连着五、六间铺面,都打通了,三、五个伙计进进出出盘货,刚到的一车米粮堆在门口,李树心高声喊道:“快搬进去,雨要淋湿的。”
这里张罗着,那边从柜台里拿出几卷东洋绸布,塞进车里道:“你瞧瞧要喜欢这花样么,就拿去做几件旗袍。”
金莺笑而不答,嗔他道:“早不拿晚不拿,这时候拿来谁有空呀。”话是这么讲么,布料也接过来了,就眼一瞧,是雨后的荷塘,满眼带着湿气的青绿色,点一株新红的荷花,有细细的蜻蜓立在上面,花下,水波微漾。
“这倒像幅画。”
“你没见东洋女人的衣裳,都像画似的。”金莺也喜欢,嘴上却不说。李树心趴在车窗上,半张着嘴笑,嘿嘿出气,像条狗凑在面前。
“我们去了,明天要回不来么,你去跟迟子墨讲,就说我懒得见人。”
“好好好。”李树心满口应承,笑着挠头,“我说让你搬来么你不愿意,我这里帐也没人记,钱也没人管……”
金莺笑而不答,手一挥,汽车又发动了,李树心被抛在车后,从车镜里望出去,他那边风风火火看着伙计搬货,那爽利劲儿,倒像换了个人似的。
我这里目光才转,金莺低头道:“你瞧见了,这么个人,可拿得出手呀?连生意场上也让人笑的。”
“他对你好呀……”我也没话讲,想想从前李从益那样年轻英俊,连眼神都会说话的一个人,和这李树心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他这么大年纪,家里没太太?”
“有呀,乡下老婆,前年死了,两个小孩么,都在大伯家。”金莺一面说一面抚着那卷绸布,神色淡漠,“他要娶我么,连我也看不上的。就这么混着喽,等那天混不动了再说。”
我笑笑也不知该说什么。要论李树心这人么,又老又丑,果然配不上金莺,但瞧他那样,心倒全在金莺身上。
“我呢,又瞧不上他,又念着他对我的巴结,连生意帐本也给我看,半点不瞒的。又嫌又恨,又气又叹,只好随他吧。”金莺说时将目光调转车外。
春雨渐渐小了,却淅沥沥始终不停,风吹过,带着湿湿的雨气,蒙蒙细雨扑面而来,密密如同雾汽蒸腾。
金莺眯着眼,神色空落,她手里那卷绸缎半滑在地上,她也不曾查觉,雨湿了金莺的脸,连那目中,也像沾了水光,雾着一层淡淡的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