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停了,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味儿,篱笆上的迎春花落了满地,雨露挂在杏树的花苞上,衬着绚丽的夕阳,每滴露珠都灿烂若霞。
“你这里只配神仙住。”金莺一路走一路叹,笑道:“你住了,要折寿的。”
我顺手掐断一片嫩叶,不以为然,“你那明园不好?灯红酒绿、歌舞笙平。”
“明园再好也是我的呀?”金莺嗔了一句,又道:“再说了,热闹多了也头疼,倒不如你这儿清清爽爽,世外桃源。”
我笑笑,心情像这雨后的天气——清新又带些空无,澈透干净得不晓得还能做些什么。
“桃花……”金莺手一指,果然,角落那株老树,乌青的枝干上早开一茬花苞,粉嫩的,迎着春天微寒的晚风,轻轻摇摆。
“我们老家有个向阳的山坡,种的全是桃花,每年春天,满山花开,站在树下,就好象在落桃花雨一样。”金莺说着眼睛都亮了,夕阳一跃在她眼底,像一簇跳动的火花。
“你那么喜欢么,叫李树心买下来好了,然后你们回去养老呀。”我抿着嘴笑,晓得金莺会摇头,一低头,她眼里的光芒瞬间又隐去无踪。
“说说么好,真回去谁受得了呀?一家人挤在一张床上,夜里就黑漆漆的,也没个去处,好点的人家么点盏油灯,那灯一晃,简直要把人的眼泪都晃出来……”
“好了,好了,别说现在,就讲从前,你家里哪儿有那么穷呀?”我笑着打断金莺,她也跟着笑了,咧咧嘴,无奈道:“穷么不穷,就是得件花衣裳也稀奇得很,村里村外,转转屁股都是认识的人。我那时候就想,生在这堆人中间,最后还要死在这堆人中间,那不是白活一场么,所以心一狠,带着黄明德么来上海了。”
“上海多好呀,街灯整夜都亮着的,太太小姐么时髦得很,还满街都是洋人。”我也回想起从前,才到上海,恨不得长十双眼睛,也看不够街上五花八门的新鲜事,还有那些黑黑白白的洋人,眼睛碧绿的,鼻子如同刀削,络腮胡子连着鬓发,茂密偏又修的整齐。
“说起洋人……”金莺声调一扬,拉住我兴奋道:“上次有个东洋人,说要请翠芳拍电影。”
“东洋人?”
“是啊,留着小胡子,拄着根手杖,叫什么中田导演。”
“翠芳答应了?”我不禁皱眉,想起街上越来越多的东洋人,女人穿着和服,挪着碎步,笑容可掬;男人总是一本正经的严肃样子,每说一句话总要使劲儿点头,目光凛厉的,拒人千里之外。
“她想么,明园里哪里脱得开身。”
“拍什么电影?”
金莺摇了摇头,又道:“明园里许多东洋客人的,常来谈生意,上次我去找翠芳说个话么,就听见他们说什么中日一家,这部拍得好,还要请翠芳去东洋拍戏呢。”
这事儿说不上好坏,总有些让人担心。金莺见我疑惑,也跟着道:“洋人的事哪里讲得清呀,今天对你好,明天翻脸不认人的。再说东洋人凶得咧,发起火来,扯着女人的头发打。”
“你见过?”我笑着推她,金莺反而正色,四顾无人,与我耳语道:“你没瞧见呐,明园里有个娘姨,就因为发几句牢骚,被东洋人打得下不了床,后来也没见再来,里头都传,是给东洋人带走了。”
她说着一凛,目光里有些许恐惧。
“那翠芳还是不去的好。”
“我也这么讲!”金莺笃定道:“迟子墨再坏么比不得洋人,你哪里晓得他们的花花心思呀,去年租界里不明不白死了个舞女,都说是得罪了洋人,身上枪窟窿像马蜂窝一样,官府也不敢出来管的呀。”
末了一句,嗓音一哑,不大的院里,仿佛草木皆兵起来。
天色沉了,日头往西一靠,只剩一线微光。看园的周妈朝园里寻过来,隔着老远就喊,“太太呀,天要黑了,晚饭摆在哪里?”
一声大嗓门儿打破短暂的沉默,我挽着金莺往西厢房走,正要吩咐他们上菜呢,园外一阵汽车响,门开了,远远就听见高跟鞋踩在青石板咚咚作响,人还没到呢,翠芳高声笑道:“你们也不等我,害我包了张车么,绕来绕去才找着了。”
“你也不说要来呀,让我们满大街找去呀。”我与金莺笑迎上前,又道:“说曹操曹操到,不说说你么,你还不来。”
“你们背后讲我什么?”翠芳满面春风,借着微弱的天光,她的眸子闪亮的,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香水味儿。“背后嚼舌一定不是什么好话。”
“你又晓得呀。”我嗔了一句,踮起脚尖往园外看,汽车已经走了,门还没关,陆祥和周师傅站在园门口抽烟。
“白汉秋没来?”
“要他来做什么呀?”翠芳一面说一面嚷饿,那边周妈端着个铜锅子过来,我引着她朝西厢房走,浓浓的鸡汤混合着面筋豆腐的香味儿,一路四散,待到屋里,翠芳等不及掀开锅盖,一阵雾汽蒸腾,翠芳连声赞道:“好香。”说着已迫不及待动箸,锅里翻滚着豆腐、丸子、芋头、白菜,还有裹了滑粉的肉片等待下锅。
“还是你这里好!”金莺也等不及夹起一片春笋就往嘴里塞,烫得她直呼气道:“我家那边好多竹林,这几年倒吃得少了。”
“我喜欢芋头,又粉又腻。”翠芳吃着又问周妈,“有木耳没?有的话拌些香醋酱油,再上碟榨菜,泡着汤好下饭。”
滑嫩的豆腐入口就化了,菜梆子脆生生的,鸡肉和火腿散发肉的浓香,粉丝溜溜就下了肚,肉片爽滑得不费牙齿……屋外天幕已阖,屋内热汽腾腾,我们三个站在桌边边吃边笑,像一家人的团聚,又不像一家人的规矩。热汽的背后,翠芳半眯着眼,吃吃笑笑,自沉浸在她的思绪里;金莺还如往常,挑挑拣拣,明明爱吃,却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我呢?我突然特别想念十三少,临走前的争吵已变得微不足道了,他走后十余天的淡漠也如坚冰渐渐化水,这时候的心底,柔柔依依泛起涟漪,每一圈水纹的背后,都有他的一双笑眼,温和明亮。
“丫头~”吃到一半儿,翠芳突然唤我,筷头咬在牙边,带笑不笑道:“有件事,你得帮我。”
“嗯?”
她瞧了瞧金莺,兀自又笑了,“其实也没什么,我想我们姐妹一场么,你同金莺要好,我又同你要好,所以也不怕讲出来你们晓得。”
“到底什么事你倒是说呀!”我与金莺放下碗筷催她,锅里涨得噗嗵响,周妈看我们吃得差不多了,添上饭来,我嘱咐她道:“你们也去吃吧,我这里完了。”
她应声退出去,屋里只听见汤涨,翠芳笑笑又坐回椅中,“也没什么。”
“你说我不爽快么,这时候你自己也这样。”我恨恨道:“开个头又不讲了,吊我们胃口。”
“就是呀。”金莺也在一旁帮腔,“什么没什么,就是你要嫁人么,可好不同我们讲的呀。”
“嫁人?谁要嫁人啦?”翠芳啐了一句,从包中取出烟盒,让一回谁都不要,她翘起二郎腿,自燃上一支。
“哎哟喂,这是哪儿来的大明星哟?难不成又接了什么新戏,要照顾照顾我们姐妹?”我笑着拿她打趣儿,翠芳斜睨了我一眼,吐口烟道:“我就晓得你们背后没好话。”
“这又说回去做什么,快讲,你求她做什么?”金莺一个劲儿催,干脆把椅子搬到翠芳对面儿,直瞪着眼瞧她。
“你瞧我做什么呀?”翠芳吃不住这样死盯着不放,噗哧笑了,“好了好了,我也不卖关子,说出来么,你们不能讲给别人听的。”
“到底什么事?”
“就是那个白汉秋喽~”她扬了场音调,一支烟在手上也忘了去吸它,“你们晓得的呀,现在的学生,好点的都想要留洋的。”
“留洋?”
“是啊,他也说在中国么没什么希望的,想去法国学艺术。”
“艺术?他在这里学什么呀?”我和金莺相相面觑,话虽没完,心里隐隐知道了。
翠芳一怔,不耐烦道:“管他学什么呢,他想毕业以后出去。我么,虽然认识几个人,偏没这个门路。宛芳,你替我问问十三少。”
“这要怎么问?我心里没谱,不如等他回来,你直接问好了。”
“是呀,他的事么,你这样上心。你哥那儿也要毕业的,到时候也留洋?”金莺插了一句,又道:“我弟弟要像你哥那样成气么,我也不着急了,也懒得应酬这李树心的。”
说着说着话又说开了去。翠芳瞅了金莺一眼,依旧继续道:“我问他,他可会当件事呀?总要你提起,十三少才认真么。”
“你倒不去问袁一德,我听见说袁一德才把大儿子送到英国去了。”我连连摇头,又问,“听说留洋贵得很呐,白汉秋家里也供得起?”
六十支烛光的电灯一闪,翠芳脸上分明一暗。她揿灭烟头,侧脸瞧我,正经道:“你们晓得的,我么,也没个挂念,除了这两个人……”
我与金莺不自觉收了脸上的笑,都不答她,静静听她道:“我哥么,生怕别人晓得有这么个妹子,看见都躲得远远的,只有问我要钱的时候还干脆些。我呢也看穿了,把他供完大学,也算对得起爹娘,再往后,多一个子儿都没有。”
说着她一顿,待语气平复下来方缓和道:“我心里有什么话,唯有白汉秋还愿意听。他要留洋,我岂有不帮的道理?前头因为要探路子,已经花了不少了,这里还要第一笔钱,都问清楚的,说起来也不多,偏我手头紧,凑不出来……”说着瞟一眼我与金莺,又自笑了,“我么急性子,这事还不晓得成不成呢,要是没门路,这钱也省了。”
金莺听了怔在那儿,半晌方道:“他要走了,你跟他一道?”
“哼~”翠芳鼻中冷哧,分明笑着,目光却冷得糁人。“我这样大字不识几个,出去能做什么呀?难道也学柳晓儿的‘外来的婊子好接客’?这丢人么丢在这里好了,还要丢到外国去呀?”
“那你还出钱出力,他要走了还回来呀?回来了就不变心?你脑筋坏掉啦?”我忍不住问,脑子里一串问号。翠芳却忽尔沉默了,向椅子深处一靠,就手又取出支烟,忘了点,夹在手指间,呆呆的,兀自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