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下过三场,空气滋润了许多。冬日萧瑟的土地寸寸转绿,枝头新开的小花儿点点落在潮湿的土地里……春还早,夏未及,繁华的花事刚刚开头,这些无名的花儿已揉碎满地,变作花泥。
真奇怪,十三少在上海时,我一天也不愿在这远离都市的私宅过夜,这会儿他远在北平,我反而不愿回城中小而温暖的公寓。尽管他不在,私宅显得越发空阔寂寥,然而城中的喧嚣格外刺耳,甚至连电车悦耳的叮叮声,也变得聒噪。那些声音轻易打断你的思绪,连念想,也变得断断续续,扰人心烦。
我干脆将东西摆来大半,独自远离尘嚣,窝居在乡下的私宅。听着雨声,或是看着蓝天静静发呆,将我们二人之间的点点滴滴,遍遍回忆。迅速的,往事好象春的绿意,铺及脑海寸寸荒芜。
我几乎忘了所有争执与不快,思念像春花,转瞬已泛滥;心像小小的宅园,早已关不住那满溢的绿还有悄然绽放的春意。
“太太,你要不要去城里呀?”正自出神,蒋妈粗着噪门问我,三角眼一撇,抱怨道:“我乡下家里有些事等着回去,太太要不然回城住几天?要不然我们一步也不敢离开的呀。”
“你要回去么回去好了,哪里就少你一个啦。”我听着也不高兴,不耐烦道:“早去早回,少爷差不多快回来了。”
蒋妈应了一声,踅出屋外,嘴里还小声嘀咕,“去了这么多天,哪里晓得可还回来呀,又不是什么正经袁太太。”
一句话气得我不好,待要骂她,又把这事当了真,左思右想,人家早就离了屋,大步往外,像是怕我责怪,竟小跑起来。一路跑,一路喊他男人,“太太准假了,快收拾收拾,早去早回。”
蒋妈重复着我的话,脚下一急,差点绊倒。我气还没消呢,瞧见这幕,又忍不住想笑,外头招娣错脚跨进来,奇道:“这又有什么好事被她摊上了,跑得一阵风响。”
我笑着摇头,招娣把手里的东西往前一递,笑道:“少爷的信,太太你瞧瞧。”
“信?”我就手接了过来,耳边嗡嗡作响,也不知怎么就拆了信皮,胡乱看了整遍,只瞧见他飞扬的字迹,却没看清究竟写的什么。
招娣收拾了桌上的冷咖啡,仿佛说了句什么,我也没听真,她带上门出去了,脚步声越来越远,那信上的字方才越来越清晰。是自幼看惯了的字迹——转承有力、顿挫明晰。每个字的最后一笔,都像思绪稍顿,而越到后面越发流畅。我甚至可以想像他越写越顺,一鼓作气扬扬洒洒,意犹未尽。
宛芳:
最近好吗?你收到这信时,我应该已经坐在回上海的火车上了。这数十天的分离像隔了很久,中间发生许多事,但今夜我一个人回想,为纷杂之中,却理不出头绪。
北平的玉兰花开了,我们园子里那株桃呢?是不是也绽露粉红?还是说你一直在公寓里,听街上电车叮叮来往,居高临下,偷窥路上的行人步伐匆匆。
最近尚有几件琐事未了,得空时,我在北平古老的胡同里转悠,柿子树萌出点点绿意,青灰色的天空下,青瓦红墙相映成画。这画仿佛定格了,直到鸽哨远远响起,不知谁家饲养的信鸽从头顶掠过,离得远,却能听见它们扑翅的“叭叭”声,呼噜一下,又转向更远处的天空。
还有昆明湖,碧波荡漾,天气尚冷,已有不怕冷的年轻人泛舟其间。这里也曾是皇室的御花园,如今大清已成过去,皇帝躲在紫禁城中自成格局。昆明湖反而明亮起来,熙熙攘攘,变得热闹。
我在这湖边、胡同里四处转悠,常常想,你现在在做什么呢?公寓里的热水汀一定烧得很暖,你或许在吃着咖啡店送来的奶油蛋糕,或者约了姐妹们打牌,或许让裁缝来做新旗袍……毕竟,春天到了,又是一年。
此刻,我站在圆明园的废墟上,一块残败的汉白玉做了我的书桌,想像着你穿着梅红点花的新旗袍,举手投足,怡然自得。而离我不远处,有孩童嬉戏着在山坡上奔跑,他们手里拿着风筝。每次风起,总能听见他们欢乐的尖叫声。风筝飞起来了,或许很低,或许借下一阵风,就能带得很高。
圆明园极快的成为历史,在这颓然倒塌的汉白玉中间,我仿佛还可以听见当年的厮杀与悲嚎,隐隐约约,在你试图听仔细之前,已被孩童天真无邪的笑声淹没。这片废墟,现在成了最好的游乐场,如同这曾象征富强与荣耀的光滑石面,变作露天最好的书桌。
此时,北平的春风正劲,风筝飞在北平的天空,远近稀疏……离我最近那个,花燕子的,我知道你一定很喜欢。所以,心里默默想,什么时候,带你来北平看着满空的风筝呢?
祝好,盼归。
……
阖上信纸,有好长时间我沉浸在那些文字里。从窗户望出去,这里的天空应该和北平的毕竟不同吧?然而我仿佛看见了,他站在那些巨大的石块中间,青灰色的远天直压下来,天地寂廖,他的心恍恍似全部托付,也变得空阔无依。
第三场春雨淅淅沥沥下了五天,待第六日放晴时,空气透明得像刚洗过的玻璃,寸寸折射太阳的光芒。招娣忙着洗积攒的脏衣服;蒋妈夫妻两还没回来,专门替我梳头的阿福顶替他们收拾院子里的残花败柳;我站在屋檐下指指点点,又喊招娣道:“你去告诉陆祥,汽车要洗一洗的呀,一会儿少爷回来了,看见那个黄泥巴要不高兴的。”
这里才喊着,那边陆祥打院外进来道:“太太,今天赵公子请你进城吃大菜,你忘了?”
“哎呀!”我猛拍脑门,直摇头道:“把这事忘光了,现在才去么,肯定迟到的。”
“我去打个电话,就说太太有事不来了?”
“别,我这就换衣裳。”我一面吩咐他备车,一面紧着脚往屋里赶,胡乱换了身短绒旗袍,把头发往发一别,随意挽个髻,甩掉脚上的拖脚,赤着脚踏上矮跟软皮浅口小羊皮鞋……这里才拾掇得七七八八,那边外头喇叭响,我这里戴着耳坠,那里应道:“来啦来啦。”
话音不落,招娣沉重的脚步声在屋外响起,脚步声没停,就听见她的声音不自觉高了几度,人还在屋外,哄亮的噪门已响起。“太太,快出来呀。”
“催什么呀?我这里才好了。”我皱眉埋怨,自往镜中扑粉,若大的穿衣镜里,招娣扑一下穿到门口,气喘吁吁,脸上却难掩兴奋之情。
“就是晚些么,赵公子可会见怪呀?这样大呼小叫,吓死人了。”
“太太……”她依旧喘息不停,话还没讲,倒先笑了,两道嘴唇向腮边一咧,好象只连着下颌,镜中望去,那笑容有些怪异,连说话也结巴起来,“太太,少、少爷回来啦!”
我心里一顿,心跳漏了半拍,不知觉中,手上的粉扑掉了,再开口,连自己也控制不住声音微颤。“你讲话讲清楚呀,哪个少爷回来啦?”
“哎哟喂,还有哪个少爷呀?我家少爷呀!袁少爷呀,袁十三少呀!”招娣一连声答,跨进屋来拉着我就要走。“说是才到码头,等不及通知太太,自己就包了辆车回来了。”
我心里扑扑乱跳,不知怎么就跟着她到了花园里。眼前绿意盎然,带着湿意的空气里有种清新不真实的味道,院里蜿蜒的小径是否已早生了绿苔,我几次差点滑倒,借着招娣的力又站稳了,一双皮鞋沾了泥,每次步伐交叠,那黄色的湿泥在眼前晃,渐渐就占据了整个眼睑。
“好了,你回去吧。”是陆祥的声音,一阵汽车轰响之后,他欣喜问道:“少爷回来怎么不打个电话呀,我好去接您呐。”
我脚步一滞,停在当下,怔怔的竟不敢再往下听下去。
“太太,走呀。”招娣的声音变得有些远,倒是远处熟悉的脚步声反而清晰了,一步步离得近,像踏在心上一样沉重,我扶住身旁的老树,天地一旋,仿佛退了一步,其实整个人定在那树下,只好象一块顽石。
“太太呢?”我仿佛听见他在问,脚下的步子也更紧了。
阳光透过树叶,在我眼前一晃。斑驳而透明的光线背后,那个熟悉的身影转过月亮门,站在离我不远处的青石板路上,瞧见我,他也怔在那儿,片刻,微微泛黄的削瘦的脸上浮现出一个虚无的笑。两个人就这么遥遥相对,我忍住眼中的酸意,哭笑之间,几步扑上前,几乎扑进他怀里,却在离他数步之处生生扎住脚跟,就这么对视着,分不清是喜是怨还是责怪,眼中的泪却是再也忍不住落了下来。
“傻瓜……”十三少声音一哽,目中也红了,笑得越发疲惫,单手揽住我,身体相触,他瘦了许多,长衫下空落落的,搂着我,更像依赖,强笑着故作轻松道:“我不在的时候,你都做什么?”
我回答不出,片刻方道:“约金莺她们打牌么,输了两千多,又赢了几百块。”
十三少一怔,哈哈笑道:“看来是要做些投机生意,要不然不能让你随性的。”
“一夫,我……”才要说时,错眼瞧见他的眼眸全红了,鼻端抽搐着,难以忍耐,竟俯在我肩上嘶嘶欲哭。
招娣与陆祥见这样,急忙回避了。院里长风疏疏作响,风里,我听见他自嘲哭笑,“十几年婚姻,就这样完了。”
“一夫!”我一惊,待要问时,他并不抬头,双手抱住我,在我耳边低低道:“我想,给她那些,总不负她,原来我还是错了……”
我心头惊疑各半,又不好相问,轻抚着他的背,自己分离乍聚的悲喜倒退自一旁,安静听他说道:“宛芳,你可愿做袁太太?”
“嗯?”
“我们……离婚了。”那几个字说出来,轻到听不真,却又沉沉的压着他,又通过他压着我。我能清楚感到他的悲哀,是爱过恨过才有的不舍。然而奇怪的是,这时候我反而不妒不恨,只朝着他看不见的方向缓而颌首,两个人的唇边都浮出一丝辛苦疲倦却又释然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