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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双喜
    光影交错,酒香四溢,歌舞登场,宾朋俱欢。金莺端着两杯香槟拉着我往阳台上走,满屋的人都来敬她,她已喝得双颊通红,控制不住咯咯发笑。

    “恭喜你了。”我扬了扬酒杯,琥珀色的香槟散发甜的酒香,蜜样的颜色背后,金莺一双眼晶亮的,借着酒意,半靠在我肩上傻笑,“有什么恭喜的呀,又不是名媒正娶么……”

    “你还计较这个?”我抿着嘴笑,拿眼满屋找李树心,他与男宾一道,穿着族新的长袍,戴一顶瓜皮帽,咧着嘴也顾不上说话,敬了左边又迎右边,一张脸又红又肿,显得牙齿特别长,倒像换了个人,怎么看怎么陌生。

    金莺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鼻中仿佛冷哧,低眉时,自嘲道:“我要是一个人么,再玩几年才肯收手的。偏是黄明德牌桌上又输了,这次不是他替我还么,哪里还有这体面站在这里。想想干脆从良随他,以后黄明德也有个人说教,我也尽心尽力,就到黄泉,也对得起爹娘的。”

    我心里一暗,明晓得金莺瞧不上李树心,两人倒成了一对,屋里黄明德换了身新做的西服,挺阔的裤脚、蹭亮的黑皮鞋,头发油油的梳成两边,黑色的领结配白色衬衣,一脸笑容招呼来宾,倒难得没有往日的病态。

    我扶着金莺的肩,半笑半劝,“你是真醉还是假醉啊?不会要在这里闹洞房吧?”

    金莺唇一扬,摇头道:“妈儿爱钞、姐儿爱俏,那些多嘴的人说错了。我也爱钞么,宛芳,有什么法子治治?”

    “治什么治?谁不爱钞呀?”说着,我扶着她坐在沙发里,方玉卿、钱素梅几个在旁边搭台打牌,一面哗啦洗牌,一面笑向我二人道:“你们两个就好,羡慕死人了。”

    “是呀,听说十三少给宛芳写了婚书呢。”方玉卿凤眼一眯,吃吃笑道:“人家是多年媳妇熬成婆,你这丫头命好呀,没等几年就是现成的袁太太了。”

    “婚书?他给你写了婚书?”金莺靠在我身上假寐,听见这句,半睁眼埋怨,“这样好事,你也不请我们姐妹吃一杯。”

    “哎哟喂,人家两口子甜蜜得咧,自己躲起来过二人世界去了,要我们做什么呀?”苏晓白也在一旁插嘴。

    灯光交影下,姐妹们笑厣如花。恍惚间就像回到从前——外场喊着局票,里头打着茶围,吃酒的客人满面红光,陪酒的倌人们娇笑着假吃几杯,又匆匆赶着换局,一面披了衣裳,一面讲几句台面上的话,满桌哄笑起来。一晚上酒局,席上的倌人来来往往,竟是穿流不息。

    一念恍惚,耳边传来齐贺之声,再看屋内,这所李树心置下的洋房里,众人举杯,赵之谨领头道:“祝李兄与金莺先生百年好合、早得贵子!”

    有人推着金莺与李树心喝交杯酒,余者皆跟着起哄,打牌的人手下不停,眼睛却瞄向一对新人,带笑不笑,时不时交换一个眼色,也跟着遥遥喊道:“金莺也从了良了,迟少爷,你可吃了大亏哟。”

    迟子墨连连摇头,手里酒杯一抬,懊恼道:“我说要留么,经不住李树心求的,只好成人之美喽。”说着一把搂过身旁的翠芳,两张脸么几乎贴在一起,“往后我只有靠你的,你要学她们么,我只好去喝西北风了。”

    “去,喝就喝,也洗洗你那满肚子肥肠。”翠芳笑着把他推开了,满屋的人也跟着笑,趁众人举杯之即,我瞧见翠芳掸了掸身上的旗袍,一双眉紧簇着,满脸嫌恶。

    “也祝……”一杯酒落肚,赵之谨遥遥看向我,温和道:“祝一夫与宛芳终成良缘,这往后,大家要称宛芳袁太太了。”

    “赵……”我要说,哪里容得我说,大家都是一愣,那边赵之谨已解释道:“一夫么和原配离婚了,又写下婚书给宛芳,这也是一对新人呐。”

    屋内有片刻沉默,这许多人,反而鸦雀无声,让人心慌意乱,还不及辩解,也不能逃走,屋子的角落反倒成了中心,每个人的目光都定格在我身上,有人是猜忌的,有人是意外,也有人带些揣测,更多的人,是不以为然、不屑一顾。

    王临安清了清噪,皱眉道:“一夫和宛芳么蛮好的了,做什么又闹离婚?这风气开不得呀,学那些洋人还了得?把祖宗的规矩全掉丢了。”

    “王老爷,这时候新时代了,你管那么多做什么呀。”方玉卿忙着过去劝,赵之谨也趁机打岔:“一夫是先锋之人,宛芳又是名花一朵。他两个在一起么,我蛮放心的,这里借李少爷的酒,也贺他们一杯。”

    都有些不情愿,看在赵之谨的面子上,又都举起酒杯。左右躲不过,我也只得干了,心里多少嗔怪赵之谨多事,不免瞅他一眼,赵之谨倒无所谓,笑着走到我跟前,朗声道:“要不是一夫借口身体不好不来么,今天一定要灌醉他的。”

    “说的是呀。袁少爷到底什么病?回了上海就没怎么见人。”李树心关切道:“我认得一个好大夫,号的好脉息,明天我去请他替袁少爷号号脉。”

    “不用了,他就是舟车劳顿,心力不济么,不愿意热闹的,这时候请了西医打营养针,好得多了。他还让我带话,说过几天请李少爷赏光,带着金莺到宅子里坐坐。”

    “哪里哪里……”李树心连连谦让,拉着金莺在她耳边说了几句。他矮,像踮着脚尖,我身后的陈碧清强忍着,差点没笑出来,姐妹几个,又自私下咬耳根。

    我朝赵之谨歉意一笑,他倒了然,与我同坐在沙发里,低声道:“你倒别替金莺不值,她们几个,忌妒多过嘲弄的。”

    “你也晓得呀?”

    “倌人们么,不嫁么说没人要,嫁了又都说嫁得不好。这样才显得自己眼光高、身价高么。”说着一顿,声音沉下来,“像你和一夫这样的,果然不多,我看在眼里,也只有羡慕的。”

    我嘴角一牵,心里泛出些甜蜜。眼见这厅内高朋满座,黄明德得了意,四处敬酒;金莺一双醉眼总瞧向门外,像在盼什么人,然而天色渐渐晚了,她自己也晓得再没希望,索性满杯满杯的干,这下,人是真的醉了,抬起脸来,放肆的笑里带着豁出去的悲壮。

    “李从益也不来。”我笑而低语,与赵之谨耳语道:“金莺么说是把他忘了,其实哪里忘得掉?”

    “你以为李从益就能忘?”赵之谨说时点燃一支烟卷,“你没瞧他送的礼,比别人厚几倍。”

    “礼算什么?金莺从良么,他总该来的呀。”

    “人不来才见得情怯。当初好一场,不用心也是假的。”

    这话,说得格外用心。我一顿,不及回他,方玉卿带着苏晓白、钱素梅几个来向我道贺,陈碧清斜睨着赵之谨,嗔道:“你自家妹子结了亲,你这个做哥哥的倒一点表示都没有,连句风声也不露的,倒瞒得紧呀。”

    赵之谨笑而不答,我心里也自欢喜,连忙道:“我们说了不声张的,你们瞧瞧那些老爷少爷们,听见这句谁高兴呀?自己躲起来吃顿饭、喝回酒也就完了。”

    “你的喜事,管他们高兴不高兴呀,他们八辈子还修不来这福气呢。我是不管,一定要替你庆祝的,这局摆在哪儿呀?”陈碧清拐了拐赵之谨,要他拿主意,方玉卿倒笑了,向陈碧清道:“你知足吧,酒么今天吃了,哪里还有明天的。人家宛芳这时候是正经八百的袁太太,可好和我们来往呀?你还要摆局?你当还是倌人呐?”

    说得陈碧清一愣,连连摇头,“我倒忘了,是袁太太了,以后都不敢正眼瞧你的。”

    “哟,你怕宛芳来捉奸呀?”苏晓白在一旁打趣儿,不妨陈碧清脸色一沉,连赵之谨也有些难堪,这才恍然圆场:“宛芳,你快吃了这杯么,我们要去闹金莺的。”

    经她们这一闹,我把那天的事,点点滴滴全想起来了。十三少趴在我肩头嘶嘶欲哭,忍了许久,我笑而落泪,故作轻松道:“你不想回来么,我也没催,急个什么呀?”

    他想哭却笑了起来,笑声才过,一滴泪却又落下,抬眼看我,眼里全是疲惫,“这次,做袁太太吧。”

    ……

    这是太大的意外,意外到我当时都没缓过神来,这句话到底什么意思呢,直到第二天,十三少带着我满城的绕,去买婚书,看中很大的一张,龙凤烫金,正中央一个极大的“喜”字。他抹掉婚书上的灰尘,笑容有孩子的天真。“这张好。”

    我嫌那字太土,连烫金的龙凤也有些界线模糊,听他这么说,自己也觉得土得热闹喜庆。两个人端着两张硕大的红纸,又舍不得折,傻乎乎直笑,引得卖婚书的老板也跟着笑,满口道:“我这里卖出去的婚书,从来没有分开过的夫妻,好兆头呀好兆头。”

    十三少分明闪过一丝尴尬,却像给自己断后路似的,在店里就问人借了笔,稍思量便写下那句承诺——执子之手,与子携老……郑重的落下我二人的名字。我分明整天都乐得开怀,那一刻,却像孩子般哭得天昏地暗。

    他的笑声大得有些夸张,一把将我揽在怀里,吻着我的额头,也不顾旁人的目光。

    在满心满怀满腹满人的喜悦里,我还是悄悄察觉他对发妻的谦疚与不舍。那边是一纸离书,斩断一切过往;这边是一纸婚书,仿佛可以开创没有过去的未来。

    极度的意外之喜里,充斥着淡淡的悲伤,但转过头,我已经忘记了,只是拉着他的手,前前后后的想,这个人,到这时候,才完完全全属于自己。

    ……

    “宛芳,你也是的,这么大件事,哪里能瞒着我们呀。”翠芳也踱到跟前儿,说着又改口道:“呀,是袁太太了,我不小心说错了么,袁太太见谅呀。”

    大家都笑,我也跟着笑,那一点点不快或者怅然都消失在灯火映照的夜色里。那声“袁太太”,像蜂蜜水一般滋养人。我以为自己不在意的,这时候句句听在耳朵里,笑容控制不住的绽放成花。

    道贺的人陆陆续续来往不绝,一杯杯酒吃下去,脸上也热了起来。赵之谨坐在沙发里一动不动,整夜,只是看着我,又像没看我,笑得有些深邃。

    一个厅,两个新娘,十三少没来,否则我一定借着酒意,醉倒在他身上。而金莺呢,她已然全醉了,却兀自支撑着,不肯半分示弱。夜越暗、灯光越亮,灯光映在金莺眼底,不知怎么,像照不到底似的,空落落,变成一双没有笑意的笑眼,还有一张似笑似哭似自嘲的醉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