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太太,这花是不是摆这里呀?”
“对对,摆在茶几上。”
“玻璃纸还要不要啦?”
“拆了吧。”这边说着,那边又叫起来,“袁太太,香槟酒送来了,司机在外面等着呢,放哪里呀?”
“哎哟,酒么放在贮藏室好了呀。”
“袁太太,香满楼的菜送来了……”
几拨人围在门口,一张嘴吵得我脑门疼,回头看招娣,她还在拆插花的玻璃纸,弄得哗哗作响。
“先放着吧,带他们去安置东西呀。”我跺脚骂道:“你也待了一年多了,怎么还没刚来的时候利索。”
招娣撇撇嘴,不敢回话,紧着步子跑到门口,外头,做旗袍的师傅也来了,还有我订做的皮鞋也送上门,一时门口堆满了人,连蒋妈跟着张罗。
“太太呀,我看这皮鞋放在门口好了。”
“不成,那鞋是送给少爷的,别让他瞧见才好。”
“是哦,我老糊涂了!今天少爷生日么,怎么好让他先瞧见生日礼物的呀。”蒋妈拍了拍脑门,拎了皮鞋踅进屋里,外头陆续又送来蛋糕和新做的西服,消消停停好一会儿,才把这些人送走。
“太太,是要新做的这身云锦旗袍呢,还是前两天那身桐花花样的?”衣柜敞开着,招娣一件件拿出来又扔在床上,我一件件看过去,只剩下这两件是最喜欢的,一时拿不定主意。
蒋妈一面收拾床上的旗袍,一面笑道:“依我看么,少爷最喜欢太太穿那身桐花的,虽然比不上云锦的新么,到底讨少爷欢心呀。”
我撇了撇嘴,将桐花淡蓝底的素雅旗袍比在身上照镜子。镜子里的人像不认识了一般,头发依旧辫了辫子,齐整盘在脑后,脸面饱满了些,眼睛里的波光明明晃晃,但神色却与从前不太相同,连身量也仿佛婀娜起来,不似从前竹杆似的笔直。
我想起夜里的温存,脸上不禁一红,放下衣裳,取那件云锦的道:“少爷的生日,怎么好太素净了,还是这件好。”
招娣与蒋妈交递了一个眼神,都抿嘴笑道:“人逢喜事精神爽,太太这两天喜上眉梢,一定是要有喜事了,再配上这身旗袍,少爷一定喜欢的。”
“多嘴!”我嗔了一句,心里却是窃喜的,“蒋妈,你去门口看看少爷回来了没?招娣,你到厨房,吩咐他们再做一两样开胃小菜,别尽是鱼啊肉的把肠子弄腻了。”
她两个笑嘻嘻,你推我攘踅出屋去。我这里才匀了脸,换上衣裳,不及重新描眉擦粉,就听见外头电梯“叮”一声停住了,闸门哗啦打开……
“一夫!”我手里还拿着唇膏,乍乍冲出去,大门开着,外头站着个人,带顶帖帽,手拎公文包,一身西装像没穿习惯似的,宽大的裤脚并拢,倒像长大褂。听见我出来,帽檐一抬,是张熟悉的脸。
“三哥……”我低唤了声,还没回过神来呢,就听见自己的声音高喊着:“三少爷来了,快请。”
袁一德微一颌首踅进屋来,帽子才脱,蒋妈连忙接住,也陪笑道:“三少爷来给我们少爷过生呀?”
我心里嘀咕,自从十三少与发妻陈氏离了婚,家产被分去大半,几乎与家里断绝来往。这袁一德,还是一年前翠芳那里见过,之后也没联系,今天突然来了,不晓得……心里正慌,脸上却笑,袁一德接过蒋妈话头,猛拍脑门道:“差点忘了十三弟的生日,我这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只是弟妹,十三弟过生,你们也不出去包个场子?”
“一夫么,爱清静的呀。”我笑回了句,又让招娣煮咖啡,这边踌躇半晌才开了口,“三哥这样好兴致?也来上海走走?”
他哧笑一声,要说什么仿佛又压下去了,我猜着有事,倒不敢造次,试探着又问,“家里都好呀?”
“好……”那声“好”拖得长,临了一拐,别有深意,冷笑道:“还是十三弟有福呀,自己么出来了,两个人过得又清爽又自在。我是没那个清福喽。”
说着招娣递上咖啡,屋里菜香与咖啡香混在一起,桌上的蛋糕掀开了,白色的奶油雕满了花,安静的也散发淡淡的奶香。
“三哥最近没去明园?”我接过招娣手里的咖啡陪笑道:“翠芳前几天还挂电话来,惦着三哥得很呐。”
“哼!”他欠身才要细说,外头蒋妈高声迎道:“少爷回来啦?太太等了半天呐,三少爷也来家了。”
话音未落,一夫迈进厅内,蒋妈接过他的驼色大衣,不等我二人开口,袁一德已朗笑起身,“十三弟,你瘦了好些呀。”
“三哥怎么来了?”
“怎么?不欢迎?”袁一德一挑眉,两兄弟已抱在一处,我瞧见一夫的脸,透着惯有的疲惫,却又隐着难忍的激动。
“快,上菜。”我张罗着,笑道:“难得凑得巧,今天一夫生日,我说去外面么,他又嫌闹得慌,这家里两个人,你对着我我对着你,又太冷清,三哥来得正好。”
菜正香,酒正浓。桌子中央的铜锅沸了,各种菜蔬在里头滚。久别重逢,许多话都暂且放在一别,三个人频频举杯,菜没吃几口,我瞧他两兄弟都带几分醉意,蒋妈再来添酒时,我拦住十三少的空杯道:“你平日不吃,这杯,我替你吃了。”
“弟妹,这可不行,你别看一夫不哼不哈的样子,他酒量可好着呢。”
“那也不成,医生说了不让他吃酒,今天这几杯,已经是破例了。”
“医生?医生的话不能听!”袁一德猛的摆手,也不细问,扯着声音道:“前年我生了场大病,喏,一夫是晓得的,要照医生的话,活不过一年半载,这还不是好好的?一夫,再大的病,吃好喝好玩好那就能好,听什么医生的话呀。”
“是,是。”十三少低着头,念念道:“心无挂碍,百病即远。宛芳,你也要学三哥,凡事不压在心里才好。”
我心头一酸,差点把这年余的委屈露出来。十三少拉住我的手,紧紧一握,微笑着轻轻摇头。两个人,都把他的病藏过不提,装成笑脸起身向袁一德道:“三哥不怕我闹酒疯么,就同我吃一晚上,不醉不休。”
“弟妹还会闹酒疯?”袁一德醉眼一挑,嘻嘻笑道:“弟妹的酒量,那更没边儿了,我也只敢干了这杯,往后再不敢了。”
说着都笑了。袁一德却又沉吟起来,酒么握着半天不吃,摇头道:“弟妹的量和翠芳的自然不相上下,翠芳么狡猾得很,从不肯替人代杯的。”
话讲到这儿,袁一德的酒兴冲上来,声音也控制不住越来越大,“我说堂子里么,见的多了,怎么我尽遇上光瞄着钱的呀?”
十三少瞟我一眼,打岔道:“三哥难得来,多吃些菜。”
“吃吃,你也吃呀。”袁一德低着头夹菜往嘴里送,没头没尾问了句,“一夫,你到底什么病?医生怎么说的?”
我心里一堵,拦话道:“什么病呀?就是他凡事都操心么,连医生也讲心力太过,要保养的。三哥你多劝劝他。”
袁一德一阵笑,指着十三少道:“弟妹你不晓得,他从小就是这孤拐脾气,谁也扭不过来。我就说嘛,好容易投生在富贵之家了,就好好享受,何必操那些用不着的心。你瞧头两年,你同爹吵,闹得分家,这时候又争来些什么?再讲你惯会计较些国家大事,这国家又因为你计较了就好了?去年底,皇帝还被赶出紫禁城咧,你又有法子?”
“不提那些!”
“噫?你倒不让我讲,那我讲自己好啦,做生意么没其他兄弟厉害,又不像你悲天悯人,做个富贵公子么,也好遇上个贴心的知己呀,钱么,都往明园砸了,人家的心么,哪里是肉长的?根本就是个钱眼,只晓得认钱的……”
“三哥!”十三少喝了一声,忍耐道:“难得见面,你尽讲这些做什么?”
袁一德一怔,见十三少认真,自己也收敛了几分,讪笑道:“好好好,我不同你讲,我只同弟妹讲。弟妹,翠芳背后养小白脸的事,你晓不晓得呀?”
一句话完,我心里一沉,几乎失手打了酒杯。瞬间功夫,左思右想,只怕失言反害了翠芳。正犹疑间,十三少哧笑接口道:“三哥今天来这儿,我猜着几分了。”
“哦?”
“你拿些陈年旧事说话,又提宛芳的出身,再往下,是要哭日子难过?还是怪我当初把翠芳介绍给你?”
“一夫……”我要拦都拦不住,兄弟俩的脸色说变就变,袁一德么,把玩着胸口的怀表,带笑不笑,等着十三少后头的话。十三少呢,忍不住一阵咳嗽,脸颊赤红的,连眼白也充血难看。
“招娣,快拿药来。”我着了慌,也顾不得袁一德,接过赤棕色的药瓶,扭开了就凑在十三少嘴边,他一拂手,药洒在我衣裳上也没查觉,一气儿道:“这个家,这许多兄弟,还有满门子热闹,谁看着都眼红,哪里晓得袁家家业是大,根基却浅,要不了几年,别说富及三代,就是父母兄弟也要相互打杀。三哥在北平的事儿,我也听见几句,把自己那份花光了,又赖上三嫂的,闹到夫妻反目、子女离散……”
“够了!这话别人说得,你有什么资格来讲?你自己离了婚,躲到上海过小日子,养个倌人不说,还娶到家里?袁家的脸在你这里就丢光了,我就胡闹能越过你去?”
“三哥!”我架在他二人中间,两个都不肯相让,袁一德一时没了话,转向我道:“翠芳么是你的姐妹,本来她做她的生意我也没什么好讲,大家逢场作戏,要的不过是个开心,但是她拿我的钱去贴小白脸,这事情可与你们有关系呀?我现在一时手头紧,问自己弟弟要些周转,难道也犯了王法不成?”
一席话跟炸锅一样的响,响过后,屋里有片刻安静。袁一德瞪大了眼,直立着身子与十三少对峙,只得片刻罢了,十三少猛地咳起来,竟不会停,那声音撕心裂肺,听得我心都要碎了。
“你快喝药呀。”手里的药瓶跟着我的哭声直晃荡,乌七麻黑的药水顺着手腕往下流,簇新的衣裳**了药,屋里的菜香压不过那带着腥味儿和苦味儿的药汁。十三少俯在饭桌上,我使劲儿替他揉背,又让陆祥挂电话请医生,
好一番忙乱,他连咳的声气都低压下去,只听见“吼吼”的喘。
众人乱作一团,只听见袁一德冷哼一声,踅到门口,顺手取下他的毡帽,脚下稍顿,冷冷道:“别说做哥哥的惦记你那点钱,你不好好保养,这钱也不过白流给外人了。”
一面说一面往外走,门咔一声关上,末了那句冷冷从门外传来。我心里一寒,跌坐在椅中,十三少气急上来,又还骂不及,脸弊得通红,与我相视苦笑,竟分不清是谁在安慰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