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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温存
    还没上楼呢,陆祥远远迎上来,招面就说:“太太可回来了,少爷在家急得不行,又让我去找,我哪里晓得太太去哪儿啊,只好到这儿守着。太太快回去瞧瞧吧,少爷把招娣都骂哭了。”

    “你们伺候人伺候惯了的,倒一天也离不得我,那还要你们做什么?”我呵他一句,陆祥也不敢顶嘴,唯唯称是,又赔笑道:“太太你还不晓得少爷的脾气呀,太太在么什么都好讲了,太太不在么天也塌下来的。”

    我也不答,不自觉加快脚步,走到楼梯口才想起赵之谨,回头冲站在楼外的他喊道:“今天晚了,改天我作东,你要吃酒么就一次吃个够。”

    他冲我挥了挥手,笑着转身离开。

    电梯还没停稳,就听见一夫在屋里大声斥骂,铁闸门拉开了,我急着进屋,前脚才迈进去,“咣当”一声响,一夫拿着个空酒瓶使劲儿一掼,玻璃碎了满地,一屋子下人躲在门背后,耸着肩膀低着脑袋,都不敢出气儿。

    “一夫……”我笑着喊他,十三少扭头瞧见我那一瞬,脸上的暴戾之气已化作一脸笑容,天真倒像个孩子。

    “好好的又生气,东西摔坏了事小,气着自己身子可划得着呀?”

    “生什么气呀,就是不小心么打破了。”他迎着我走过来,脸上还有些潮红,轻轻咳了两声,也不严重。

    “你吃了酒?”

    “嗯?”

    “你瞧脸这么红。”他错过身子让出角落的镜子,镜子里我的脸也泛着红潮,却是匀净的,越显滋润。而镜中的他,还是那个众倌人倾慕的十三少,但脱了水一般,有气无力。

    “赵之谨喽,好久不见么非要吃酒的,我推不过,陪他吃了几杯。”

    十三少笑笑,低眉那瞬,分明有些落寞,我也只好做瞧不见,举起手里的包袱,笑道:“瞧,我给你买的什么?”

    油皮纸撕开了,露出驼色的毛线,十三少就手一抖,那条长围巾已裹在他脖子上。

    “路过那铺子,瞧见这围巾,正好配你才买的那件毛料大衣。”我替他整着衣裳,不知怎么眼角竟有些湿。

    “怎么了?”十三少轻轻拉着我的指尖,将我半揽在怀里。蒋妈和招娣识趣的退出去了,屋里的碎玻璃还没扫,角落的落地镜照出我们两人的样子,我的额头抵在他肩上,静静的,说不出是谁更脆弱、谁更需要这个怀抱。

    “酒吃多了么又闹酒疯了。”他低笑,末了将我抱得深些,“我等了一天,倒等回来了泪人儿。”

    “我没哭。”

    真的没哭,一直都没哭,直到我看见他,像个孩子一样软弱,而一直以来,都是他把我当小孩儿般宠着、惯着……

    “我人么出去了,心么总惦着你,你要这样,我以后可敢迈出去半步呀?迈不出去么,你又看得厌了。”

    他笑,搂着我也不说话,半晌,忽然低低哼起来,调子又缓,十三少气息又不够,断断续续,好半天我才听出那曲子,心里不由怔住,这下,泪是结结实实落了下来。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十三少只唱出最后两句的词,我以为自己忘了,谁知深刻入骨髓,终究忘不了。可巧,今天我也唱那么多曲儿,偏这曲子不曾在赵之谨跟前儿唱出来,没曾想,倒是十三少,一遍遍在我耳边低念着,他也不曾忘,这本来就是我们两人之间的往事、契机,还有一切柔情的起始。

    我拉着十三少的手,他的手心很暖,瘦削了的肩膀依旧有力。灯光点亮了他的眼眸,像一簇小小的火光,在深褐色的眼睛里闪。

    “其实……”良久,我缓缓开口,说了两个字么又讲不下去了。十三少低头问我,“其实什么?”

    我依偎在他怀里,半晌,才摇了摇头。

    风很凉,带着湿意。窗外,一片叶随风落下又卷起,就这么乘着风,从打开的窗户一角飞进屋内,飘零在十三少肩头,我伸手取下,叶已尽黄,像燃烧的火焰,灿烂亦如天边最后一抹晚霞。

    “不知不觉,夏天就结束了。”他叹了声,清瘦的脸,带着些许病态,连呼吸也隐隐有些倦意。

    “要不要我陪你出去吃小馄饨?”我替他拉拢围巾,往昔那些温润的画面像浪一样扑过来,连声音也不自觉变得温柔。念着泪花的眼又笑望向他,轻松道:“你猜今天在街上我见到谁了?”

    “谁?翠芳?她倒好久没来了。”

    我一个劲儿摇头,低落的情绪又高涨起来。“柳晓儿呀,那个姘戏子的柳晓儿。”

    “她不是被马有才赶出上海滩了?”十三少分明不感兴趣,却顺着我的意也追问起来。

    “所以才奇怪呀,可惜没看真车子就过去了,问赵之谨么,他又没瞧见。”

    十三少笑着拉我进卧室,一双眼贼眯着,显然没听进去。

    “你听我讲呀,她这么回来,要让马有才晓得了还了得呀?再说我瞧她落魄得很,也难在上海滩立足了,回来还能做什么呀?”我一叠话罗嗦起来。

    十三少笑而不答,一把将我拉进怀里。适才那个暴戾不安的男人不见了,这时候,他又变成我熟悉的那个十三少。不,多少还是有些不同——每次见过赵之谨,十三少似乎特别不安,在一样的情深款款下,他的自卑悄悄露出一角,偷偷摸摸又藏进深处。

    我长长叹了一声,两只手攀着他的脖颈,说什么也不肯放开。

    “怎么了?”他仿佛看懂我的伤感,努力表现得健康而自然。

    “这回不知怎么谢赵之谨。”怕十三少看见我忍红的眼眶,“不晓得他从哪里找来的史密斯大夫,没他,你的病也好不了这么快。”

    “说是美国来的。”说起他渐好的病,十三少心情也开朗起来。“人家是医学博士,之谨能找了来不晓得费多少力气,倒比上海滩上这些个‘名医’有本事得多。”

    “所以说呀,不晓得怎么谢他。礼重了么怕他不收,礼轻了又过意不去,今天说要谢他的,临走又忘了。”

    “依我看,大恩不言谢。何况这也是托你的福,之谨这人,倒是重情。”他笑得无奈,还要说时,我回瞪了他一眼,嗔道:“你这人说说么又说歪了,我不高兴同你讲。”

    十三少的笑,在夜色里格外迷人。窗外车水马龙,一派繁华里,察觉不到乱世的离丧。

    时光停滞甚至倒流了,流到我们初识的那天,他身着浅色的长衫,手里拿着一纸折扇,站在书寓大厅里,一百二十支的灯光打在他身上,就像在舞台的中心,他徐徐登场,当仁不让,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男人。

    那天、那一刻,又回来了,跳过中间他生病的这一年,那些揪心、担忧和顾虑一扫而光,我们连心情都回到最初的轻松与悸动。家里的事,甚而这动荡的国,都被抛在脑后,绕着圈子,我们始终只有彼此,其他,又算得了什么?

    夜里,电车响过最后一趟,城市安静下来,浮华的霓虹像隔海幻影。窗户开着,重重的窗帘被夜风撩起,我依稀瞧见一轮月,躲在远处的高楼一角,带着迷朦朦泛黄的月晕。

    “月亮……”

    “是啊~”十三少不看,只是吻着我的眼角发梢,一直不停。

    “你看呀!”我嗔他,却被他压回床上,一双眸泛红,情意涟涟。

    “我看见了。”他答,目光一直在我身上游移,连同他的吻,一时在眉梢,一时又挪到唇边。一双手,灵巧的解开我的衣扣,掌心渐渐有些烫了,连同我的身体,仿佛也被灼烧。

    “一夫……”我想躲,偏又迎上去,抵住他的身体,这才有些羞恼,想要推开,他贴得越紧,手上的力猛然大起来,不容我四处躲避。

    “宛芳,宛芳……”十三少的声音像是梦语,低低的,慢慢焦躁。不知不觉,我竟开始回应,这时才发觉,两个人的身体都是灼热而湿润的,迫不及待想要融合。

    风扬起,窗纱几乎盖在我身上,他一把扯下来,夜色就这么坦露在窗口,连同那轮月,渐渐挪高,月光照在我们身上,他的面目有些狰狞,一番病痛后,许多忍耐被抛到脑后,我也忘了矜羞,挺身迎向他,月光下赤条条的两个人,相互紧拥着,瓷白色的肌肤,慢慢泛出淡淡的红晕。

    一切言语都变作喘息与呻吟,浪潮数次袭来,他依旧不肯放松,汗水湿了肩头,我只晓得抱紧他,试图抵挡不能承受的轻飘与极乐。

    窗外不同的灯火下,是否有人此时也同我们这样缠绵交织?我越过他的身体,看向远处,那月静悄悄的像定格在窗外。清冷的光洒在床头,月色仿佛更亮了,照得人无处遁形。

    阖上眼,一双手环在他腰间,我听见自己的呼吸,急促的,大口的吸气,极快的吐出半声喟叹,舌尖冰凉了,像溺在水里的蛇。许久,十三少压抑闷喊,一切动作都停止了,他趴在我身上,全身的肌肉依旧紧绷。我抚摸着他坚实的后背,不知怎么,一行泪突然滑落。

    “有多长了?病了……有多久了?”良久,十三少笑着低语,也不抬头,还是埋着在我怀里。

    “没关系,没关系的呀……”我缓声安慰着,眼睛直望向天花板,唇边缓缓绽出笑容。

    一切都过去了吧,在你以为永无止境的时候,连困境都过去了吧……那天,恍若新婚,只到两人精疲力竭,他还是兴奋得睡不着觉,只是搂着我,指尖,一遍遍轻抚我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月西移,挪出了窗口,隐没在天际,天光渐而发白,电车似乎又开始“叮叮”作响,隔着墙壁,恍惚听见升降梯呜呜升降,有早起的人开始匆忙。

    我躺在十三少怀里,静静的,听人间慢慢热闹了,像梦境一样,又远又近不够真实。只有怀里这个人是真实的——像初遇那天一百二十支电气灯照射下,他的笑容煜煜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