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月笙作寿,轰动了整个上海滩,酒席摆在礼查饭店,若大的厅,张灯结彩,百十来桌都坐满了,还没进到厅内呢,已听见人声鼎沸。我挽着十三少的胳膊,才进大厅就瞧见厅内搭了个戏台子,几个琴师坐在上头调琴和音。十三少在我耳边低笑道:“杜月笙是有名的戏痴,到哪里都少不了堂会。”
我抿着嘴笑,正要说时,后头有人高声道:“一夫,可有些日子不见你。”
“子墨~”
“翠芳~”
我和十三少同时应声,引得迟子墨哈哈笑道:“你两个还这样默契,看得我们眼热死了。”
“宛芳。”翠芳拉了我就往女眷处走,口里还道:“十三少,借你们夫人说几句话,完了我亲自送她回来的。”
一夫笑着摆手,也和迟子墨朝另一边去了。这里翠芳拉着我,我瞧她身着丝绒旗袍,肩披貂皮大衣,发梢别了一支花形别针,以一粒南珠饰以花芯,典雅贵气。不禁取笑道:“瞧这样子是要做太太了。”
“太太?他请我我还不做咧。”翠芳突然扬高语气,引得近旁侧目,她脸上倒像有些怨忿似的,也没察觉周围的目光。
“怎么了?好好的和谁生气呢?”
“谁?”翠芳一口气吐出来,见旁边人多,拉我到角落,愤愤道:“他只当我是个招牌,出来么好的都往身上堆,俗气死了。回去一样归一样,都要还他的。”
我讪讪笑着,也不好太认真。“你同迟子墨有什么好讲的,你瞧瞧今天可有人带着倌人来呀?都是带太太来捧场的,他肯带着你么还计较那些做什么呀?”
“哎哟喂,你不晓得呀,他……”说着,翠芳声音一低,凑近前与我耳语,“他同那些东洋人你来我往的,晓得今天也有东洋人来么,非得要我出席,要不然他会带我呀?”
“东洋人?”
“嗯!”翠芳点了点头,神色一凛,哧笑道:“他以为我好欺的呀,逼着我给东洋人做事么,也就两口酒的情面。”
“你还忌讳这个?”我掩着嘴笑,小声道:“你倒忘了那年在书寓里,来几个洋人么,我同姐姐都不敢见的,只有你大咧咧站出去,倒把他们唬住了,几个大男人眼也直了、脸也红了,就不敢动手动脚的。”
翠芳也想起当年,嘴角一扬,止不住的得意。“这要放在那时候,再来一打东洋人我也不怕的,世道不同么,你听听外头的风声,这要万一打起来,你跟洋人走得近,等不好了要被说是汉奸的。”
说起来严重,听着又觉得是句玩话。我两捂着嘴吃吃直笑,还要说时,厅内一阵掌声,偏厅的门开了,一群人拥着杜月笙步入大厅,戏台子上的琴师忙起身相迎。大厅内喧哗一片,都拥上前,众星捧月一般,把个杜月笙捧到主座上。
“宛芳~”十三少逆着人流迎向我,翠芳抿嘴一笑,把我推了一把,自己也去找迟子墨了。
厅内人多,越过众人的身影,我瞧见他迫切的眸子,恍惚回到结婚那天,也是在这个大厅内,我挽着十三少的手,从人群中走过,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我们身上,羡慕、质疑还有不以为然……都成过去了。
所有好的坏的都定格在过去某时某刻,能一直这样走下去,才算得上今生最大的缘份,甚至超过怜悯、感动或者……爱情。
杜月笙走近主座,隔着前面三两拨人,笑对十三少道:“今天少奶奶穿得倒比你们结婚那天还喜庆啊。”
我不过穿了件暗红苏梅旗袍,手上挽着只亮皮小包,头发挽起来了,剪了齐的留海,周身只戴一串珍珠项链。
众人看向我二人,有人在杜月笙身边道:“我这个弟妹么爱穿时髦衣裳出了名的,我去年上香港一趟见香港女人穿着通肩无袖的旗袍,心里还犯嘀咕,哪里晓得回来一瞧,宛芳顺手给娘姨的旗袍跟那个一模一样,她那个娘姨么还不敢穿的,我倒讲了,你么拿着再摆个一、二年,估计上海也流行起来了。”
我这才瞧清说话的人——袁一德,就站在杜月笙左侧,身着黑昵料西服,淡蓝色条纹的衬衣,笔直的裤线,头发么中分为二,抹了厚厚的头油,黑亮也如他脚上那双蹭亮的鞋。
身旁的十三少眉头一皱,只朝袁一德微颌首,众人落座的悉索间,我偷偷问他,“你不是说三哥回北平了?”
“谁晓得呀!”十三少哧了一句,那边戏台子上依依呀呀已经开唱了,唱不到两句,邻桌杜月笙突然喝骂道:“滚,都给我滚,哪儿请来的戏班子?唱戏唱得像嚎丧一样。”
宾客脸上的笑都不及收起来呢,尴尬着不晓得要怎么圆场才好。翠芳与我交换了个眼神,都有些莫名其妙。这时候么厅里静悄悄的,只听见偶尔有人咳嗽,台上的戏班子才上来几个盛妆的龙套,尴尬停了动作,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勾着重眼线的眼直瞪着台下,也是有气不敢言。
迟子墨乍乍站起来,不等他开口,那边袁一德哈哈笑了,“我晓得杜先生喜欢听戏么,这样普通的戏班怎么入得了耳。”
厅里有人乍舌。我算是不常听戏的,也晓得这戏班子打天津来,是眼下上海滩最火的一班,再往上找,可只有四旦四生能压得住场……
正自疑惑,袁一德一拍手,台上的人忍气都下去了,须臾功夫,又换上来一拨琴师,旁若无人调了调音,虽未成曲,那指力毕竟不同,连杜月笙也看住了,摒息静待究竟何人上场。
胡琴拉响了,一阵音转,急急催着幕后的角儿。十三少抿了口茶,脚下节拍轻合,也注目于台上。我瞧那袁一德,紧傍着杜月笙,也看着戏台子,耳目却时刻留意杜月笙,三番几次,露出些自得之色。
这里还未见分晓,那边人未上台,声已先传。高亢的唱腔才响,厅内已由不得喝起彩来,我也听酥了头皮,只觉那唱腔饱满有力,如诉如泣,帷幕拉开一角,一个瘦长的身影从幕后转到台前,无端眼熟。再一句唱词响起,厅内已有人道:“思凡!”
“程先生的《思凡》……”另一个人兴奋接话,我愣住了,回首向十三少,他也颇多意外。
“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父削去了头发……”
婉转凄凉的念词,透着程先生透有的怨及不甘,只一句,便得厅内满堂喝彩。杜月笙满脸堆笑,连声称赞,又向袁一德道:“袁少爷好脸面,倒请了大家来凑这热闹。”
“那是杜先生脸孔大,我不过当个传话人。”
热闹的自热闹,冷清的也冷清。袁一德是心不在戏,偏因戏得福。凑近杜月竹耳边又细说了几句,杜先生越发兴奋起来,酒没吃么,脸膛都红了,拍着袁一德的肩膀,忍不住扬高声音,“好、好、好,果然请得动她,你那工厂的事且包在我身上。”
都没听清,人人都只顾台上光采依旧的程砚秋,唯有坐得近的十三少和我,一字不拉听在耳朵里,由不得狐疑,又没机会细问,我怕十三少生气,忙在桌下捉住他的手。他的手尖微凉,反握着我,倒冲我轻轻一笑。
程先生水袖一抛,小尼姑素净的脸上另有一种别致的媚态。
台上的人宛如隔着时代重生,台下的人沉醉在一招一式一腔里,兀自痴迷。杜月笙跟着程先生的节奏微微颌首,兴起时也跟着唱上几句。一出折子戏才完,余音尚未绝耳,他抢先拍腿赞道:“好,好戏!”
孤零零的掌声随之响起,两、三下后,众人才忙忙跟随。程先生矜持福了福身,见掌声不断,这才缓缓开口道:“砚秋给杜老爷拜寿,还请杜老爷多多担待。”
“程先生客气了,依您的名气,要想在上海立足么简单算不上回事,哪里要我担待了。”
程先生抿唇一笑,缓步回身。真如旧时女子的矜贵。
连我也看住了,由不得想些几年前,那时候,程砚秋就是这般卓绝风姿,仿佛没变。而现在的我和当初的那个宛芳先生,就隔着迢迢长河,恍惚得不若同一副身心。
十三少举起酒杯,与我轻碰了一回,他眸里有些了然,仿佛看透我的心事,在一片繁华喧闹里,只有他深入骨髓的了解,但这了解背后,已没有当年懵懂心悸的青涩情怀。
怔愣着,厅外隐隐吵闹起来,渐渐闹得开了,便有人引项张望,厅门紧闭,看不出端倪,但尖锐的女声一声比一声高,打断了厅内的详和,连走到半途的程先生都停下脚步,回首望时,杜月笙绷紧了脸,手指扣在桌板上,一下下闷响。
杜月笙的保镖还没走到门口呢,迟子墨和袁一德已经喝问外头,“什么事儿?”
厅门打开了半边,几个魁梧大汉将一个女人围在中间。那女人伸着手,一个劲的喊,“我有请柬呐,你们放我进去呀。”
声音沙哑的,我侧目瞧去,瞧见一头乱篷篷干枯的卷发,被人架着,几乎就要扔出去了。
“什么人这么大胆哟~”客人交头结耳,摇头道:“连杜先生的生日宴都敢闯。”
“是哦,闯进来么又能做什么呀?难道杜先生还能瞧得上外头那个疯婆子?”
几个人围拢了吃吃的笑。外间却越发热闹了,几个大汉斥骂着,已将那女人赶远了些,却不知怎么,被那人得了个空,钻身朝里就跑,手上还拿着一张照片,扬着头直冲进来,高声喊道:“程先生……”
杜月笙只当是程砚秋的朋友,摆手止住跟班,回头向台上的程先生,却见他一脸茫然,似努力回忆,终究微笑着摇头。
人挡着我,也瞧不清那女人的脸,待她跑得近了,十三少诧异道:“是柳晓儿?”
我定晴,一瞧再瞧,果然是她,穿着半新不旧的大衣,露出蓝紫色陈旧的旗袍,脚上的玻璃丝袜破了个洞,一双高跟皮鞋却是簇新的,乍一瞧,只觉突兀,比那天在巷口陡然一见更加苍老。
我不自觉起身,还不待喊出她的名字,早就被追上前的跟班拎着柳晓儿的衣领,露出瘦削的手腕,如同提着一只小鸡,一拌,柳晓儿重重摔倒在地上。
“柳先生……”我赶上前,哪里近得了身,柳晓儿被扯着头发就往外拖,翠芳也急了,却不敢拦,拉着迟子墨一叠声道:“她是柳晓儿啊,你们认得的呀。”
迟子墨饶有兴趣看着眼前的闹剧,哪里肯认,而柳晓儿呢,眼晴只盯着程砚秋,何曾瞧见我们?离程砚秋那样近了,她脸上又是兴奋又是害怕,说不出来是哭是笑。
“还不把她扔出去!”袁一德招呼着,挡在一言不发的杜月笙前面,人越聚越多,宾客也都伸着头看,柳晓儿摔倒在地又爬起来,被众人架着,哭喊着,“程先生、程先生……”
我捂着嘴,几乎要哭,但眼睛里什么都没有,干涩得酸胀。跪在地上柳晓儿被人拖来拖去,而台上的程砚秋像隔着浩浩的银河,怎么也近身不得。
一步之遥,再跨不过去了。程砚秋如同了然一般,却并未回应,款款步向幕后,只留一个身影,还是遥不可及。
我不忍看,而柳晓儿颓然倒坐在地上,嘴里喃喃依旧唤着程先生的名号,就这样被人拖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