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飞路的公寓换了模样——厅里的沙发摆走了,另换了两张牌桌,顶上悬着英国制大风扇,缓缓送风;厅后的两个房间打通一道小门,门这边,是紫檀木的罗汉椅,中间置一小几,放着一帧照片,是我与翠芳,在照相馆S型沙发上的合影;门那边,立着德国木匠做的大衣橱,两边木门,中间一道落地玻璃,斜映在外间,可以看见罗汉椅上的人,翘着脚,闲话家常……但这些都还寻常,公寓最深处,大衣橱后面,隔着香杉屏风,隐约能见一张长榻,铺着暗红绣花的软垫,几支烟枪零散放在几上,这时候早已不用油灯了,而屏风后头那角,依旧长时间燃着点烟的油汽灯,日日夜夜,亮着一点暖暖的红。
“宛芳,你快来帮我瞧瞧呀!”
“哎哟喂,我们这里少个人,宛芳,你也来凑个台吧。”
外间两桌,里间还搭了三桌呢,闹哄哄的好不吵人。我点着烟卷,作乱坐在吴老板身边,闲闲替他摸了张牌,吴老板一双眼像点了光一样,哈哈就笑了,“还是宛芳手气好哟,我这里输得不行,她一来么就摸着了。”
“摸着什么呀?老吴你可把话讲清楚,要不我们听着不明白呀。”
一旁的王家二少爷凑近前笑,吃了酒,涎着脸怪可怕的。我错身一躲,拿手指着他道:“王二少,你这话才叫不清楚咧,摸么,当然是牌喽,难道是人呀?!”
桌上一阵哄笑,乱中,我按住王二少发出的牌,一叠声道:“这下么怪你自己喽——心思不在牌上,只好放炮认输的。”
“哎呀,这不算!也没看真呐……”
“举棋不悔真君子,这牌桌,几只眼睛看着呢,王二少也要反悔呀。”我吃吃笑着,回身道:“吴老板,这下,你可要翻本喽。”
“你来得好呀,你一来,风也朝我这里吹哟。”吴老板满脑门子汗,笑得脸上的肉乱颤,又向桌上道:“这下你们要当心喽,风一转向可是回不去哟。”
“宛芳,这不公平,我这里也输了一早上呢。”税务局的冯先生抢着道:“你也得替我胡把牌呀,才对得住我们这几个天天捧宛芳先生的场哟。”
“我被你们吵得慌,等我进去睡上一觉,精神好了再来替冯先生胡牌好吧。”我一壁摇头,一壁叫招娣端茶送水,临起身时,吴老板塞了一叠钱在我袖里,“这把胡的么自然算宛芳的,你要醒了么,可还记得替我回本哦。”
“老吴,你作弊!”
“就是就是,宛芳,我那里才新到一批法国货,你要要么都拿去,只要起来替我坐阵,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哎,王少爷,你这话也不对呀,宛芳先生一人难顾众人,你怎么好抢先下手咧。”
……
众人笑闹起来,我趁乱跑回自己的卧室,床上,还躺着一个人,听见门响,头也不抬,冷笑道:“这帮孙子倒抢着给你东西,贱骨头!”
“不也一样抢着给你,明园里那些公子哥儿……”
“别和我提明园,提起来么一肚子气!”翠芳翻身坐了起来,她的头发乱了,旗袍也皱在一起,一双眼红肿的,衬得脸皮枯黄,没半分神色。
“受那个王八蛋的气也就算了,他以为明园能有今天是靠谁呀?赚的钱说好了三七分的,这时候全进他腰包了,我算什么呀?就是用娘姨么也按月给的,他倒好,说是他存着,存来存去都进那些野女人腰包了。”
翠芳话没完,我噗哧一声笑了,径自也坐到床边,搂着她道:“你两个假戏真做的,倒真像一对夫妻,与其这样,不如就嫁了他吧,人是你的,钱也自然是你的喽。”
“放屁!”翠芳难得骂一句粗话,骂完,自己倒笑了,“他北边有老婆的,等她来了整治我呀?十三少那样好的人,临了,你还失了依托,要换成迟子墨,别等他兄弟上门,他就把我扫地出门了。嫁?我看都是傻话!”
“那你还有个亲哥哥呢,大不了投奔他去。”
话没完,翠芳鼻中冷笑,“我那个哥哥你们又不是不晓得,毕了业,在南京找份工,上海,一天都不愿多待,生怕我给他丢脸,撒丫子跑了,哪里还见人影?罢了,不提也罢。”说着一顿,眼角向屋外一瞟,懒懒道:“还是你么有办法,把这公寓改改,摆几张牌桌,简简单单,生意么好得不得了。你没瞧见秦妈看见你这里热闹,脸孔都气黄了,拿着幼芳使性子,说是白养她一场,好笑不好笑呀。”
“我有什么办法?叫人来坐着清谈谁坐得住呀!再说了,我又不收他们钱的,算是有些声响么也省得胡思乱想喽。”
“不收钱才叫绝咧。上海滩上还缺这几个钱呐,你不收钱,人家反倒硬塞给你,再冲着袁太太这名声……啧啧,你别给我诉苦,我也有几个相好的,都说多少达官贵人等着捧你的场咧。”
百页窗的把阳光分隔成条,一明一暗下,翠芳的脸有种奇异的陌生,我也下意识朝镜里看自己,同样明暗相间的一个人,眉眼还是那双眉眼,但说不出什么地方,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我倒听说明园来了个曼妮,年纪又轻,长得又美,还会说几句洋文,那才叫灸手可热呢。”
“哎哟喂。”翠芳一叠声叫起来,夸张道:“你是没瞧见,那个曼妮一头卷发分明是烫的,她自己非说是天生的,笑起来么咯咯咯像母鸡下蛋,走起路来腰都要扭断的,胸么……这么大。”她在自己胸前比划,一个半圆直划到肚皮上,我倒不由笑了,拉住她的手道:“得得得,你也别气恼,别人听见听当你妒忌她呢!”
“我妒忌她?笑话,不是我说句没谱的话,她那浪样儿,放在以前,连个幺二都配不上,只好去长三堂子里做个下三滥的长三,哪里容得了她装模作样的在我面前晃荡呀。”
我坐在床边,取了只烟又没点上,半晌,翠芳叹了得一声,扭头道:“是你说的喽,世道变了。”
“世道早变了的,你这时候倒又认真起来,何必呢?走,我们约金莺吃法国菜去。”我拎了包,朝镜中的自己一笑,斜射入屋的阳光下,笑容还是灿烂的,不过,那眼睛独立在笑之外,冷清的,越发淡漠。
“外头那拨拨人……”
“管他们呢,他们要走么又不是没腿。”
我笑着,也不等翠芳妆扮一下,拉着她就走,厅里依旧热闹着,也有嚷着要我摸牌,最可恨就是王家少爷,一把拉着就不放,“你叫我们来的么你怎么好走呀,我这时候输得头都晕了,正要找你翻本呢。”
“哎呀呀,只好下次我作东给王少爷陪罪了,这时候不走么可是担待不起的。”
“你比谁都忙,有什么事担待不了,本少爷替你担着。来来来……”他一个劲儿拉,翠芳像看笑话一样看着我,木讷也不劝一句,我一跺脚,指着墙上的钟道:“王少爷,袁先生让我过去推牌九呀,这都迟了,要不,你替我去?”
“哎哟,又攀上高枝儿啦,我们这些人,入不得宛芳先生的法眼了吧。”邻桌许开阳这么说着又抱住王少爷道:“咱们就让她去,看她下次拿什么脸孔对我们!”
“是啊是啊,咱们累了么,就借宛芳先生的香闺过夜了哦。”
旁边人哄笑一团,不大的厅,像隔着很长的距离,走过去,直到出门,还听见那屋里的笑闹,一阵歇了,一阵又起。
我们包了辆黄包车,虽然这时候,上海满大街都是黑漆光亮的小汽车了,我还是喜欢坐在黄包车后面,一路吹着风一路看着街景的感觉。
“你瞧那边,又换了家剧院。”翠芳指着街口,大的广告牌被换下来,新的,带着霓虹灯的广告又树起来,这街上,每天,都是几家铺子换了招牌,又隔几个月,连大的舞厅也会在不经意时易主换容。
看上去一样的上海,毕竟还是不一样了。连看上去一样热闹的长三堂子,其实也开始衰败……那天,我从秦妈妈处回家,不得多一会儿,茹芳就带着盒点心登门了,她是难得来的,来一次,脸上半笑不笑,眼睛要么看着手里的食盒,要么望向远处,很少与我交集。
“你来也不说一声,我这里乱嘈嘈的。”
她讪讪一笑,顺手捡起落在地上的帽子,那是十三少的,一直挂在衣架上,落满了灰。
一地都是鞋、报纸、杂物,满沙发都扔着衣服、围巾,桌上则堆满了杂七杂八的物件,她拎着食盒,转了满圈,找不着安置的地儿。
“我还记得姐姐爱吃糯米点心,特地到天伊楼买的。”茹芳满脸不自在,将食盒递到我手里时,眼角一抬,这才头一次看我一眼。
“放着吧,娘姨回乡下去了,我这里没人弄,乱得很。”
“姐姐……”茹芳欲言又止,坐也没个坐处,站在屋中间,像犯错的女学生,肩膀也是耸拉的,神情尴尬。
我也不让,径自往堆满衣服的沙发上一坐,过了片刻才道:“你也是挂牌的先生了,见过多少人多少场面,怎么连话也不会讲的,你这个样子,怎么见那些客人啊。”
茹芳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压着些恼意,喉咙里吭吭有声。
“前些日子我这里也忙得很,顾不上你们,今天看你们都还好,我也放心了。”
“姐姐,我们么好是好的,反正那么大个地方,养这么几个人总还过得去,你说要再多来几个那怎么吃得消呀,客人么再多,地方有限呀,年前,妈把楼上顶给别人了,这下只有楼下两层,老妈子、娘姨、伙计就占了大半层,再来个幼芳,吃穿都和我一样,又不见她有个相好补贴点的,能这样,也算好的了。妈么是不知足,你瞧瞧眼下堂子生意可是好做的呀,巷子里倒了多少书寓,都换成舞厅了。这世道,谁肯花钱陪着你玩儿呀。”
茹芳一气儿说了很多,又拿眼瞟我,见我没什么反应,她干脆也坐到我身边道:“姐姐是不晓得呀,现在做个先生,表面看着光鲜,其实心里那个苦哟。客人么,动不动拿你同舞女比,你心里可好受呀?再这么下去,什么先生哟,简直连长三幺二都比不上的。我就羡慕姐姐喽,年轻轻的遇上好客人,现成的太太做着,一早脱离这苦海,再不用回头的。”
我心里冷笑,说不出的苦意——日子陡然像急流水一样,千篇一律就在你眼面前流走了。而如此空洞乏味的日复一日,回过头来还觉得可惜可贵,真的,我不知道是现实太残酷,还是我永远学不会满足?
“姐姐……”
“我晓得你的意思!”我打断茹芳的话,起身让出条路,淡淡道:“天晚了,客人要上门,没个招呼的总说不过去,你快回吧。”
茹芳脸上一变,还要说什么,我已经走到门前,笑盈盈道:“都说我是现成的太太喽,以后,哪有太太去堂子,又或者先生找上门来的。”
茹芳沉着个脸,只半秒,转而笑了,自拎起自己的鳄鱼皮小包,满口应承道:“是啊,也是我考虑不周让姐姐丢脸了,等我回去同妈妈讲,以后再不敢打扰姐姐的。”
说着一阵风,人已到了屋外。
至今,我那牌局是摆起来了,但每瞧见茹芳送来的贺礼——一幅夸张的字画,总觉得可笑、可讽、可嘲……
她不过是自保。
但我呢?真的,全都是因为无奈吗?
我不敢细想,连同身前身后路一样,茫然,无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