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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细作
    清谈的客人总待不住,打牌的客人么倒是一玩一整天,直到华灯初上还不肯走。

    我是从来不留客过夜的,哪怕是女客。招娣那时候劝我:管他呢,反正为了生意好么,亲近的几个女客不愿意走就玩通宵喽,这样算下来,又是一笔。

    其实有几个女客哦,来来往往都是些生意场上的男人,也有官场上混的,偶尔带着自己的相好,无非是来替他们看牌局的。

    “男人么,精明起来一毛钱不拔的,出来么又糊涂得要命。那牌局也是你带个人就看得清的呀?”

    这是翠芳的话,连金莺也不住点头,附合道:“讲这个么一肚子火,我们家那位,脑子么又笨,偏迷上推牌九了,里头多少先生算计呢,他偏不信,有点盈余就都拿去了,劝都劝不回来,说得多了么,扯着噪子骂我是吃醋中魔,不许他在外头应酬的。”

    “你傻呀!”翠芳直起身指向金莺额头,“劝他么,劝死了也不过一顿打,有什么用?你就放着他在外头玩,玩得越高兴越好,反正他玩得起兴,家么自然交给你管了,那么大个米行,他要败么,你也跟着败喽。这年月,什么都是假的,把钱攒在自己手里才是真的!”

    金莺哭丧着个脸,连连摇头道:“哎哟喂,我就搞不明白喽,他回到家么就精明了,大账小账,从来没有拎不清的时候,就是一出去么就换了个人,别讲输在牌桌上的,那些舞女灌他几杯么,身上有的都掏出去了。”

    连我也忍不住笑,扶着金莺的肩膀道:“这才叫报应呐,你从前在外头哄人家钱的时候可是轻松容易得很呐,这时候做了少奶奶了,自然要还喽。”

    说着我和翠芳都笑,金莺倒越发凄凄,半晌才道:“我都不明白当初嫁他做什么,公子哥么靠不住,以为他那样的总好些,谁知道这些年越发暴躁了,家里家外,哪里把我当少奶奶看,不过是他花钱买回来的老妈子,好不好么,打一顿,再不然三五天不着家,也不递个信儿,由着一家人着急的。我这时候常在想,怎么就嫁人了呢,与其现在这样,不如在堂子里,就是挨妈妈几个耳光么总有原因的,好过眼前,不明不白、不死不活。”

    “你总还好么有个弟弟,李树心就是良心让狗吃了,看看黄明德也是个堂堂男子了,总要顾忌几分。”

    “弟弟?不提还好,提起来一肚子火,要不是因为他么,李树心对我还好些。就因为明德隔三差五来要钱使,又没见他有个正经事做,抽烟、打牌、玩舞女么一样都不拉的。什么弟弟哟,竟是个讨命的,我就占了十分理,同李树心吵起来,一讲到明德头上,也自没话好说喽。”金莺十分气恼,又道:“偏是我要钱么都没有的,明德同这老不死的要钱么,总还拿得出来。”

    “你当李树心傻啊,白给他几个零花儿,把你治得死死的。我瞧他是傻相歹心,你不早做打算,迟早着了他的道!”翠芳啐了一句,隔桌,朝角落的落地镜里摆弄自己的头发。

    一席话,金莺答不上,我下意思拨弄着手上的红宝戒指,也茫然无措。

    咖啡馆的暖灯下,金莺的样貌有些变了,好象另一个陌生人,连讲话音调也比记忆里低了许多。

    金莺许是觉着了,笑打岔道:“今天约好了出去玩的么,倒让我搅了兴头。说好了,我作东,你们两个芳先生么,谁都不许同我抢的。”

    “你倒会挑呀,今天到寺里吃斋么你抢着作东了,改天吃鱼翅么就轮到我了。”翠芳哧了一句,我们三个齐齐笑了起来。

    ……

    车停在山脚,青石板路蜿蜒向上,没入郁郁葱葱的树林。拾阶而上,翠芳走在头里,我跟着她,满眼都是她烟霞色的旗袍角,金莺独自落在后面。山路上,没人说话,只听见林间的鸟啾啾的叫,忽远忽近,忽而一群,忽又一只。

    “都入秋了,还这么热!”翠芳抱怨道:“都是你想出来的喽,好好的非得从咖啡馆出来,冷气也没得吹喽,奶油蛋糕也没吃够的,非要来什么寺里,害得我脚疼。”

    她一阵絮叨,眼不看路,一只花翅膀的鸟儿斜刺里飞出来,掠过翠芳头顶,翅膀扑腾着,引得翠芳一阵尖叫。金莺拉住我,指着前面懊恼的人,笑岔了气,扶腰直摇头,“哎哟喂,这才是现世报呢,那鸟儿,不是和尚们派来的吧?!”

    “死奸细!”翠芳挥舞着手里包,惊得藏在近旁的鸟群忽一下全飞了起来,林间,陡然热闹了。鸟儿冲向天空,蓝的天上,一丝丝云在不经意时,已然聚散了无数回。

    我和金莺正笑呢,鸟儿飞处一阵响,分明没人的林子里,突然多了几个穿洋装的男人,其中一个手一挥,三五个人自四面围拢,不待我们反应呢,两个男人已扭住翠芳的胳膊。

    “你们……”

    “两位太太放心,我们老板请翠芳先生有些事,去去就回来的。”为首的一个含笑摘下墨镜,那双眸子,白多黑少,斜瞄着人,像看着我,又像瞪着他那几个手下。

    “请?你这也叫请?”金莺话说不完先自怯了,挽着我的手急问翠芳道:“这是怎么回事呀?你要是得罪人了么,好好赔个不是,怎么这样大阵仗哟。”

    翠芳紧咬着唇,脸色煞白。也不答金莺,也不看我,直盯着不远处的寺门,门是开着的,却没有香客,连个小和尚都没有。林子里风哗哗吹得格外响,一地落叶,在我们身旁飞旋打转。

    “请人也有到寺里来请的?”我定了定神,想要拉翠芳过来,几个男人猛地把翠芳一拽,她踉跄几乎摔倒,引得金莺低呼一声,脸色也吓得白了。

    我想从翠芳脸上找出些端倪,她不看我,眉头微微紧着,唇角却不以为然上扬,冷冷道:“他要做这些手段也值得这么兴师动众的?”

    “太太请上香吧,下山的路不好走,我们老板吩咐了一会儿有车在山下接两位太太。”为首的黑衣人说着就要走,我抢在头里喝道:“站住!”

    “太太还有什么吩咐?”

    “你倒是说清楚,你家老板是谁?叫翠芳去做什么?我也好知会明园的迟老板晓得呀。”

    “哼……”他喉咙里一阵冷笑,打我身边一绕,踩着泥地,一行人自去了,哪里拦得住。

    “宛芳~”金莺拉着我,心有余悸。我的心也沉了底,一时间空白的,绝无主意,私下里,把翠芳的客人想了个遍,也没个头绪。只好跟着匆匆下山,跑得再急也追不上前面的男人,待转出山林,直到山脚,只有一辆汽车孤零零停在空地里,车上,却是连个人影也没有。

    “这算怎么回事!”金莺气得跺脚,我的心跟着她的脚步砰砰作响,也分不清是害怕还是跑急了,凉的秋日,竟也同金莺一样,一头一脸都是汗珠。

    山腰上的寺院已隐在层叠树林中,不见踪迹,只听见钟声远远传来,不绝于耳。

    我回了家,连金莺也被我劝回去了。

    一夜惊梦,不得安睡,混混杂杂到天明,只当昨日也是场梦,却是不待梦醒,外间电话铃叮铃铃一串响起,我心里乍惊乍慌,半晌,才听清话筒里金莺焦急的声音。

    “宛芳,我一早挂电话到明园,那接电话的娘姨么半天拎不清的,又问迟子墨,说是回北平了,都没在这里。”

    “那翠芳是谁带走了呀?”

    “谁晓得,那娘姨同锯了嘴的葫芦一样,连个话也讲不明白喽。只晓得迟子墨么去北平有半个来月了,翠芳么,总是迟子墨一走就各处逛去,哪里见个人影的。问她最近都有些什么客人,她吱吱唔唔哪里拎得清哟。”

    电话两头,两个人都沉默,却又都心焦。我按住心神,不知是劝她还是劝自己,“翠芳那么大个人了,做事总有分寸的,我这会儿出去明园问清楚,你要得空么看看到学校找那个白汉秋问问。”

    电话那头,金莺一叠声应着已经挂了话筒,短而急促的盲音,像传不出去的心事,通道关闭了,通道两头的人,各自在自己的围城中乱作一团。

    我换了衣裳,交代招娣几句,从家里出来,太阳照在大街上,外头明晃晃的,反倒有些不真之感。我不愿承认,这不真已经变作不祥,好象正视真相反而会让这不好的预感坐实。

    太阳升起来,街上渐渐热闹了,那明园却是静悄悄一座死园般进入休眠。正经的客人还没来,待客的姑娘们还没起,只有上上下下的娘姨打扫着昨夜一片狼藉。问谁,谁都说不出翠芳的去处,那眉目躲躲闪闪,都像都有些隐瞒。

    我按耐不住烦躁,声音渐渐大了。里外的姑娘们,还在自己房间里没出来,但透过窗格子,我知道每个人都在看着我,有笑的、得意的、恨的、担忧的,但都下了封口令一般,不曾透露一句半句。

    这时候,才真正发慌!翠芳的事,我们不尽知晓,她的人,我倒是有几分明白——若真遇上事儿,她是不怕的,鱼死网破也无所谓。然则,我却无端怕了……每个窗户背后,仿佛都有一双洞悉真相的眼睛,世上都明白了,我和金莺却不明白。越是如此,越是心惊。十三少走后,只有翠芳同金莺,还算得上知交旧故。她也好,或者金莺,我们不过是一个看着一个活着,虽然各有各的苦处,究竟,还有个依傍。

    “太太,这里一会儿要来客人的,要不,我叫车子送太太回去?”旁边的娘姨说话陪着小心,但语气是无庸置疑的,这边说着,那边已经有几个保镖走过来。

    气急之下,我也没了主意,又想着去找金莺,又想着去问迟子墨的电话,又算计着谁是个靠谱有势的,可以帮衬着些……都没头绪,翠芳是被谁带走的也不晓得,是惹了谁也不晓得。这么一来,问错了岂不还害了她。

    “等等!”临上车了,我忍不住开口道:“你家老板什么时候去的北平?”

    送出门的是个保镖,也一般黑衣黑裤,无面表情直接就答:“上个月去的。”

    我心里总有些点不破的疑惑,却找不出破绽,弯身进车那一瞬,错眼瞧见那保镖的手,在手腕处,露出一角纹身,盘旋弯曲的枝蔓,向袖里一折,绻成一团黑的影,看不出是什么东西,但心里一动,昨天翠芳被人带走的那一幕陡然间清晰了……也是这样一只手,也是这么个黑影般的纹身,扯着翠芳的胳脯,拉扯间露出全貌,是只,牙呲毕露、双翅全展,像一个鬼,直直的,就这么扑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