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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走马灯
    白跑了几天,没有一点进展。明知这事与迟子墨脱不了干系,却没半分头绪。金莺比我还急,因为……连那个靠翠芳养着的白汉秋也不见了,学堂里找不着人,旧日同窗说他早半年就退了学,辗转寻得他的住处,只留下满屋子洋服洋衫。

    替我们开门的房东是个老太太,穿着黑丝绒旗袍,不住抱怨道:“我瞧他平日那派头么哪里像个学生哟,书是从来没见着看,衣服么穿也穿不完的,手脚又大,花起钱来比个少爷还厉害,哪里晓得这一跑就没人影了,房租还欠着几个月咧,你们是他亲人么,这房钱都要垫喽。”

    “亲什么亲呀!我们还找到算帐咧!”金莺气得脸都红了,几脚踏在掉地上的一件白衬衣上,衬衣扭作一团,让人想起它的主人,心里越发添堵。

    “你们是他什么人呀?”房东太太还在问,我同金莺么噔噔噔下楼了,还不到楼下,她又追着下来,“你们要找着他么让他快来把帐结清了,我这里小本生意,哪里经得起拖哟。”

    顺口应着,心不在焉。那房东太太倒不死心,直追出来,像有话要讲似的,犹豫片刻,终究拦住我们道:“我晓得你们总归认得他的,常来找他那个女太太么也同你们一样年纪、一般打扮。”

    “你说谁?翠芳么?”跑了几天,我同金莺都沉不出气了,听见些风吹草动就免不了激动一场,金莺眼眸子一亮,追问道:“你什么时候见过她?”

    “也不晓得名字,总有两、三个常来的,同你们一样打扮那位女太太么出手最阔,我这身衣料还是她送的呢,就是她不来么,另外几个就穷酸喽。”

    房东太太尽管唠叨起来,我心里起了一阵厌烦,拉着金莺就走,那絮叨的女声依旧紧紧追来,“年来,常有东洋人来这里,你们要认得东洋人么,不如打听打听。”

    我与金莺,脚步稍滞,头却不回,待出了那弄堂,金莺疑惑道:“这白汉秋做什么学生哟,叫他一声小赤佬都便宜他的,倒是这样难缠。”

    我心里实实在在往下沉了一沉,前因后果,点滴细节,刹时连了起来。

    “金莺,你记不记得翠芳说过什么东洋人找她拍戏的事?”

    金莺皱着个眉心,思量半天才道:“听么听她讲过的,我以为是她自抬身份么,随便说说,你的意思,和这个有关?”

    我摇头,自然也没底。“但愿是我多想了,她要是得罪了什么客人么,总能问出来,就怕这白汉秋压根是头白眼狼,赚了她的钱不说,还同迟子墨拎不清,见翠芳不肯听话么,伙同别人害她的。”

    “那怎么办哟?你也认得洋人?”金莺那头都要哭出声了,我也是七上八下不得主意,脸孔么只剩下难堪的镇静。

    “我也是瞎猜的,她一个倌人么,哪里就那么精贵了,还惹得洋人也对她下手的?!多半还是因为那个迟子墨见她不肯听话么,让人吓嘘吓嘘她的。”这话说出来,既为安抚金莺,多半也是安抚自己。

    金莺倒是半信半疑,两个人一路商量着往她家走,说得多了,金莺勉强笑道:“我是想通了,等翠芳没事么,我要回乡下住的。”

    “乡下?同你家李树心哟?”

    “他哪里肯?”

    “那你也舍得?”我挽着金莺的手臂,忽然觉得她瘦了许多,衣服空落落的,神色疲劳,遥想那些年我们同坐在床边吃点心,她还是俏皮胆大的小先生,一晃眼,我们凭白大了几岁罢了,倒像时光多流了几遍,齐刷刷把人洗得面目全非。

    “我有什么舍不得哟,上海这花花世界,热闹么是热闹了,就是心里冷得慌,还不如回乡下守着个老屋子,有口饭吃就够了。”

    “那李树心也肯放你一个人走?他这里上上下下,不都靠你打点着?”

    金莺像没听见一般,望着巷弄口一线青灰色的天空,嘴角,分不清是笑或是自嘲,只轻轻从鼻中哧得一声。

    街上,许多车从我们身边奔驰而过了,又有许多人,与我们迎面走来,更有许多事,在时光点滴里,不知不觉变化着。

    突然间,我急切的想要这让这光阴重返,哪怕重返到姐姐带着我初到上海的那天……没有开端的开始,让人觉得轻松。

    自十三少走后,我总以为自己是不幸的,连同那段短暂的婚姻,也并没有想像中圆满,唯有他离开了的现在,才发觉,那样琐碎平淡的生活,也是一种幸福,好过一直在百花丛中力求自保的翠芳,也好过嫁了个李树心,以为从此可以安稳的金莺。

    只是当时,不曾觉得……

    我也同姐姐一道,同翠芳一道,甚而同茹芳一样,陷于无止境的不甘中,劳碌、奔波、恐惧,而不知究竟所求何物?

    “宛芳,我们几个姐妹里,数你有福气。”再过一个街口,就是金莺家的门面,她看着不远处忙碌下货的伙计,淡淡开口,“你又聪明,识得字认得人,不比我,一个李二少、一个李树心,都不好什么好东西。”

    “金莺……”

    “也不像翠芳,她倒还有脸骂你们秦妈妈?她不是也同秦妈妈一样的挣了钱只晓得贴小白脸。现在好了,连个下落也寻不出来,我瞧她这回吃了亏可还威风得起来。”她兀自说着,不容我插嘴,脸上那抹自嘲如同哭一般难看,但眼里,倒只有平静。

    “你么,错就错在把个赵之谨生生气走了。”

    “过去的事还提他做什么?”

    “提不提的,你自己也晓得,我只是话说在这里,我们女人家,哪里是容易的?你瞧翠芳就晓得喽,她那样霸道,连迟子墨也不放在眼里,到头来,落什么好?你以后一个人,要周旋那些达官贵人,又要将来好吃好喝,哪里那么简单?”说着,金莺瞅了我一眼,细纹偷生的眼角,还有当年顽皮的影子。“万一哪天赵之谨回来了,你可千万别为着面子么不肯给人家台阶下的……”

    “好了。”我终于忍不住扬声打断她,虽然时间不长,但赵之谨的样子已经在回忆里变得模糊了——当我推开这个人,我就选择将他遗忘。然而赵之谨的话题依旧是颗心头刺,我希望他好,而他的好,竟与我无关!想想也是讽刺,但有些人,对你再好,也是缘份外的人,不能交集;而有些人呢,对你那样恶,却是半辈子纠结在一起,互不相离。

    “隔三五年他就是回来,也是为人夫为人父,哪里还要你的台阶?!”

    我哧笑,心里冷冷的。金莺也不多说,点头叹道:“我晓得你的心思,真心待你的人,你也必不肯亏欠了他。不提也罢,先回吧,反正,好好坏坏的,总要把翠芳的下落问清了再说。”

    “是啊是啊,尽只说我的,我么好吃好喝的有什么可操心哟,倒是你,翠芳要找出来么,也不准你走的,你走了,我那牌桌可没人搭份喽。”我笑着打哈哈,金莺也陪我一笑。天是晴的,只是天空灰蒙蒙找不着太阳,一阵穿堂风扑在身上,深秋,我直楞楞的,打了个寒战。

    ……

    “太太,你才回来呀。”

    迷迷糊糊到家,身上又冷又热,眼睛也像睁不大开似的,眼前的招娣看起来有些远,声音也隔着一声玻璃。

    “什么事大惊小怪的?”我白了招娣一眼,真觉得冷起来了,屋子里光线也不够,四处昏暗。“怎么窗帘都合着?快拉开。”

    我骂了一句,身上抽了气一般跌坐在沙发里,招娣去拉窗帘了,“哗”的一声响,她同时说了句什么,我没听真。

    “客人呢?”

    “还客人咧,太太不在么,坐不了一时半刻就走了。”她的声音一时大一时小,我闭上眼,心里半明半暗,晓得自己病了,又告诫自己这时候千万不能病倒。

    招娣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窗帘打开了一半,太阳透过窗户照在我脸上,暖暖的,让人暂时忘记忧烦,昏昏然眼皮就挨在一起了,也是滚热的,眼前一片红,心底也仿佛燃起一团火焰,光线暗下去,变作透亮的红色,我浮在这暖红里,像漂浮在半空,累日来的辛苦,仿佛变得微不足道,我在梦里思来想去,竟没有什么理由让自己再紧张下去。

    许多事,只是我们自己不肯放过自己。就像当年我觉得自己不可能没有十三少……一转眼,都过去了,我不曾拥有过他,我只拥有那段我们在一起磕磕绊绊算不上快乐的时光。曾经那样哭过、笑过、爱过,及至现在,他从我的生活里消失,却在我的心里日益明晰起来。我以为他走后,我只剩下孤单,却未料,我们隔着阴阳,却重回初爱时不曾苟求的简单心境。

    一切,只是想像。又像金莺,离不了那份踏实的依靠,李二少也好,或者李树心,想来都算不上什么真心人,但往往要等事情告一段落,我们才能看清真相,而这时候,怎么也晚了半步。金莺最早生出细纹,现实的不幸比生死的打击更磨练她,一步步,离曾经的自己那样远。

    日子依旧还要过下去的,但没有我们预料的顺畅。

    包括爱情,包括友情,包括钱财,在梦里想这些现实中万分重要的东西,都有些轻巧了,我甚至,在翻身时,哧之以鼻。

    只有在梦里罢了,我笑了笑,眼角,有些微湿,想痛快哭一场,却是憋足了劲儿,也只有辛酸。

    身边的人,一个个在梦里出现,那些带着颜色香味的名字,几乎被我忘了,但她们,依旧在人生轨迹里转着走着,看似富贵的,实在空虚;看似华丽的,其实败坏;看似高不可攀的,最后怎么就追着求着,变作一介乞丐?看似自由骄傲的呢,其实一身一发皆受制于人……

    没有谁可以圆满,人的一生,还未过半,已经千疮百孔,像这个时代一样,年纪轻轻的,已病入膏荒。

    上海是盏光怪陆离的走马灯,马灯一转,就是些光怪陆离的画面,我们在这画面里,还是晚清繁复的发髻,抱着琵琶、穿着三镶三滚的旗装,点一点樱桃口,还未开唱,已经换了下一个画面……促不及防。

    翠芳呐,你所坚持的,也不过是这一席之地,但马灯里哪有主题?东洋人、西洋人或是中国人,过去、现在,又或者想像中的未来,都只是昙花一现,相互作看,相互发笑,或者相互指谪。

    与其说是梦,不如说是思索。我忽然明白金莺想要回乡下的心情,那里穷得只有远山绿水,只有房瓦青石,要出趟门得提前几天准备,要吃顿好的得亲自动手,要穿件时髦的衣裳却没有时髦的裁缝,要看场电影只好和自己约定明年去上海时一定要进电影院……但那里不需要应酬了,不用穷尽心思捉摸她的丈夫又在哪家舞女处留宿,不用费尽思量想要攒下点养老钱却被人又骂又打,不得安宁,也不用看着伙计的脸色,个个的眼睛里都写着——瞧,她是堂子里来的,倌人出身。

    人世自有取舍,眼下,这一刻,当即,一瞬间,我也愿意回乡下去,饿、冷、穷……都抵不过自身的快乐!

    我笑着,眼泪到底下来了,却只是一点点湿意,不及心里所涌现得那样多。

    十三少喜爱的寂静生活,偏偏要等他死后,我才突然向往……

    晚了些,于是,不够美满。

    也不差呀,至少,还来得及体会他曾经想要的生活。我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

    梦还没醒,却能听见屋子里有脚步声,一阵不停,跟着后头又进来一人,还不等我完全清醒,就听见招娣急切的声音,“迟少爷,我家太太还睡着呐。”

    “这时候睡什么睡哟,我来给她报喜的咧。”

    我一惊,睁开眼,迟子墨大大咧咧坐在我旁边的沙发扶手上,叨着根烟卷,意气风发。

    陡然,便是如梦般的现实直逼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