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的时候,雨停了,空气里潮湿的味道,透过敞开的窗户,弥漫在我不大的卧室中。气温被洗刷过后,先前的闷热一扫而空。夏与秋,不过数天之隔,而秋与冬呢,也在这连绵的秋雨里,渐行渐近。
我只穿着薄的睡裙,站在窗前,风有些冷,但也无意去加披一件外氅。冷的空气里,连人也是冷的,不思不欲、无喜无悲。
我想我是太狠心了,时常连自己也觉得陌生。人世,也像这季节更叠一样,季与季之间,总觉得很远,却一步跨越;而季与季的风景,总是让人疑心换了天地,哪知,还是那江水、那片楼、那棵树,以及,在这影像重叠里的我们,一点点变了,怎么还能讲是从前的同一个人、同一副心肠呢?!
一见,不能再见……不知怎么,就突然想起一夫爱说的这句话了。他说的或者想的,好象这两年我才慢慢明白,不由忍不住猜测——如果他还活着,我们,会不会比更年轻的时候幸福?
苦笑半声,门外,招娣已经做好了早饭,隔门,轻轻叫了几声。
我没应,片刻,外头的声音低下来,招娣放轻了动作,在收拾外屋,悉悉索索……天果然是大亮了,再安静,也不若夜里的清宁。
电车叮叮来往、人群碌碌行走,汽车喇叭也不甘寂寞的越发密集,当一切声音涌到高的楼上,我听见门铃也凑趣的叮铃作响……
不加思索,脸上便已换了笑容,披一件墨绿色水袖长袍,还不及出屋呢,已听见外头有人咧着噪门嚷嚷,“这都多少时候了,快把你们太太叫出来,今天再见不着么,以后有什么事你们也别来找我了!”
“哎哟,徐厅长请也请不来的,怎么好讲这话,招娣,电气冰箱里的红豆**汤,拿来给徐厅长去去湿气。”
来人一张胖脸,脖子缩到肩膀里,后脑勺堆着肉,一说话,带着鼻腔呼呼直响,分明有些凉意的天,他倒满身汗,脱了外衣,连衬衫的领子也湿了半圈。还没等招娣去取点心,他一叠声喊,“冰得么最好了,千万别又拿火上热了。”
“晓得啦,徐厅长么最是体热心热的人,要不也不会这么早来我这里,必定是得了消息了。是哦?”我靠近他坐了,就手,点燃一支香烟,烟雾袅袅,隔在我二人之间,也是一道屏障,借此,便多两分安全感。
警察厅新上任的徐唯得徐厅长斜睨着眼瞧我,闪亮镜片一闪,咧嘴露出一缕金光,“我就晓得袁太太这碗体己汤不好喝,喝了么,多少事揽身上。”
“瞧您说得,徐厅长常来的么,哪次又怠慢了呀?眼下这事在徐厅长那儿可还算件事呀?不过抬抬手就吩咐下去喽。”
他嘿嘿一笑,胖手搭在自己腿上反复摸索,“袁太太笑话喽,你这里来往都是体面人,哪里缺我一个?你这事么,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你要交给杜老板,怕早就连人带钱给你追回来了,怎么倒不去找他的。我们这样小官小职么,只好多拖些时候喽。”
“徐厅长讲这话,我以后可还敢劳动你的呀。大家朋友的,谁比谁脸大不成?!我是看着徐厅长为人干脆利落,不像别的人,你说一句么,他要推个半天的。再说了,翠芳同徐厅长,到底也有些交情不是,这时候不求您,我还绕远道求别人呐!”我笑着接过招娣递上来的红豆**汤,亲自端到徐唯得面前,“怎样?那人可是有了消息?”
“人么,是找着了……”徐唯得略一顿,沉吟道:“只是,袁太太,不好办的呀。”
“他一个穷学生,吃的穿的都靠翠芳给的,有什么不好办哟?再说了,我就是拿回他欠翠芳的东西,又不是抢他劫他,这也难办啦?”
“你不晓得……”他吃着**水,连连摇头,“这白汉秋躲在宁波乡下咧,借住在一家农户家里,我看他穿得也不好,吃的也马糊,哪里像有钱的?翠芳的话,也没个凭据,他一介良民,你让我怎么好搜身搜物的哟。”
“哼~”我鼻中冷笑,自在一旁坐了,徐唯得埋头只管那碗红豆汤,满屋子哧溜溜汤响,我这里半支烟没抽完,他那里稀里糊鲁已划下去整碗,这才抹了抹嘴道:“袁太太,不是我不想帮你哦,我早就同翠芳讲过的,得罪谁也不好得罪东洋人,她偏不听呀,让她去演戏也是好事喽,上海滩这么多明星都指望不上,她么倒好了,不演不说,还弄得人家下不了台,这时候她自己闯了祸又没钱赔,你倒让我怎么帮哟。”
我忍着气,一是气翠芳倔犟;二是气上上下下这些人,没一个有半句痛快话;三来气自己,白**一世心,怎么就没个消停的时候;再来,就是气迟子墨,分明是他设了埋伏,与那白汉秋一道,骗得翠芳团团转,这时候倒充好人,巴巴的来告诉我“消息”——翠芳拿了东洋人的戏酬,不知怎么又不肯出镜了,一大笔钱,只剩下不到一半。这时候被东洋人抓了去,也不知道关在哪里,总要钱打点才能救得出来……这前前后后,丝丝入扣,竟是个圈套,套了翠芳,下一个便是我。
“要不也不请徐厅长出马了,总是有些难处才显得徐厅长手段了得呀。”
徐唯得笑着连连摆手,一碗冰水喝下去了,他后颈上还是密密渗出汗珠来,向我坐处一靠,皱眉道:“不好办呀不好办。你瞧我是个警察厅长,哪里管事哟,上上下下这些人,我这个警察厅呀,只好夹在中间受气的咧!”
“那,这样。”我往边挪了挪,却俯身替他点了支香烟。“人呢,我是不要的,只要他欠翠芳的钱,这要是追回来了,我额外酬谢徐厅长。”说时瞧他仍不动声色,凑近前一阵耳语,说得他不由笑将起来,一张脸,肉往两颊堆,鼻梁上那副眼镜,倒深嵌进肉里了。
“袁太太这话可当真?”
“瞧,我就说嘛,好心把消息给你么,你倒又不信了。”
“哪里哪里,我也是高兴昏了头么多问一句。袁太太,这样好事,你倒替我盯紧些,不说别的,这差事我要得了去么,眼面前这事可还算回事呀?早把那白汉秋给绑来了……”
“别!那负心汉我要他做什么?当个苦力还不够使呢,你要他么自管拿去。”说时眉眼一挑,笑道:“要说皮相么,他倒也有几分哦。”
徐唯得扬了扬眉,连摇头道:“讲正经的,我这里带白汉秋回来容易,只是钱么,打死他也未必认的。”
“他不认,不认就算了?”我一叠声叫起来,倒是徐唯得按住我道:“我教你个巧宗。那白汉秋一个穷学生,敢裹了翠芳的私房就跑,背后还不是有人撑腰!翠芳么,错就错在脾气太硬,自己东家也好挑三拣四随时拆台的呀?你去求迟子墨,他向来给你三分面子,他要松了口,再往东洋人那儿梳通梳通,我看钱也不要这事也解决喽,那时候我再派个罪名给那白汉秋,让他远远的坐个十年八年牢出来,他下半辈子也难翻身喽,到时候你们的气也出了,人也解决了,也省了到处筹这些钱。”
提到迟子墨,我心里冷笑,面上却不好说破,故作了然道:“这倒是没想到,翠芳也替迟子墨赚了不少钱啦,就是言语上得罪些么,说几句软话总缓得过来,求外人不如求自己人,还是徐厅长周到,难怪杜老板都夸您精明咧。”
“杜老板提起在下了?”他欠了欠身,正襟危坐。
“夸么是夸的呀……”话说一半,我拿眼瞟他,徐唯得睁大了眼,汗珠子顺额角淌下来,一张脸紫胀的,等不得片刻,自己倒先忍不住了,“哎哟喂,我的姑奶奶哟,话么你好说全了的,这么半句半句,我这里病也急发了。”
话音没落,我噗哧一声笑出来,“徐厅长急什么呀,你的事么,如今就是我的事喽,我的事,徐厅长自然也当成自己的事,还分什么彼此呀。”
话拖长了,连随后沉默的时间也觉得格外长。
徐唯得一怔之后,即刻了然,起身取了他那顶黑昵帽,向我欠身道:“袁太太放心,那小赤佬就是没有么,也逼他吐出来的。”
我抿嘴一笑,半歪在沙发上,低着眉眼瞧才染的指甲。
徐唯得走到门口,恰巧遇上招娣又做了点心端上来,一叠声道:“徐厅长吃了菜肉馄饨再走呀。”
声音还在呢,人已经出屋了,招娣诧异道:“每次来撵都撵不走,今天怎么了,屁股没坐热就着急出去的?!”
我心里静静的,却浮出些苦涩来,冷笑道:“你瞧这些人,对你再好,也不过是无聊时的玩意儿罢了。”
“太太,那才好呢。”招娣满面笑,把那碗馄饨端到我面前,“你用不着他么,只管关门不见就是了;等太太用得着那天,说一声么,这些无聊的人排着队的撵不走咧,不过是场面上的人喽,还指望个个都真心实意呀!”
我应了一声,不由抬眼瞧招娣,她跟着我这几年,天天就在眼面前,倒像变了个人似的。
“你也大了,等见着合适的就该嫁人了。”没来由,我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招娣怔忡之下,脸色竟是茫然。
“太太怎么说这话?我是自从那时候跟着太太么,就想一辈子跟着太太的。”
“哪有一辈子的事。”我轻哧道,因她又想起赵之谨,平日里绝不去想的人,这时候乍乍在脑海里冒出来,说不上是辛酸还是后悔……
“真的,赵公子走的时候么也说过的,要我一辈子伺侯太太。”招娣接得倒巧,提及他,我半晌才搭话。
“你傻气哟,在这里耗着算什么咧,总要出门的呀,听他的,他又不是你家少爷。”
招娣笑了笑,也不分辩,把桌上的零碎又收拾了一番,这才道:“今天王老爷说要来的,太太可见呀?”
是哦,天色近中午了,再晚些,我这里又要热闹。一天,从那时候才开始,眼下,孤零零的,倒像是鬼,不似人间。我敛敛心神,向招娣道:“我要出去,人来了么,你替我告罪,也别讲我去哪里,他们要是问起来,就说金莺那里有事,我去了绊住了。”
“是的,太太。”招娣垂手,又问,“翠芳先生的事……”
“现在不好讲,但总有几分眉目。只是我恨她什么都不管不顾的,这时候惹出麻烦来,结交的人没一个靠得住,倒让我白替我奔波。”
“太太,要是翠芳先生的钱追不回来可怎么好?”她低着声音问我,眼角一挑,像是有些怕意。
“追不回来?追不回来难道要我贴啊!”我咬牙道:“这也要看贴得起哟……”还要讲,猛地又收了嘴。
记不清什么时候,心里,仿佛筑起一道墙,真正的秘密永远深藏在心底,无论是对翠芳也好,或者金莺,甚而招娣,都不自觉保留了三分。或许我们都一样,彼此的亲近也是一种依赖,但再不似从前掏心挖肺的真诚。岁月,可怕起来可以一年抵十年的苍桑,却又可以轻巧的十年像一年的迅速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