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波数日也不得结果,徐厅长倒也顾些情面,把个白汉秋抓了,搜了满身,还剩下几百块钱,扣了个拐骗良家妇女的罪名,直接进了牢房。
几百块,杯水车薪。
翠芳也在牢里呢,那天不知什么人送了封信在门口,打开瞧,竟是翠芳的。她向来不求人,这时候也晓得怕,草草几个字,只说日本人要她偿命,钱多在白汉秋那儿,托我想法子拿了来。
不懂为什么,再聪明的人,陷在痴情这里头,都变得短视了,一厢情愿还指望着出来了和白汉秋守着过苦日子去。
我不禁苦笑,望着桌上那叠怎么凑也凑不齐的钱,没了主意。
“太太,晚饭要吃什么?”不知什么时候,招娣踅进屋来,悄声问道:“还有明天,陈局长说要带几个朋友来推牌九,问问太太有没有空的。”
“他们自管来他们的,我又不跟着打牌,有空没空有什么要紧呀。”
“那,陈局长说几次来了不见太太么也没意思,太太在他们才来,不在么就改天了。”
“改天改天……”我十分不耐烦,挥手让招娣走,待她到了门口么,又喊住了,“回来。”
“太太?”
“你去给陈局长挂个电话,就说我说的,明天一定奉陪。”
“哦……”招娣犹疑着也不敢问,待退出去没多少时候,又进来了。
“什么事?晚饭还不吃的,出去。”
“太太,外头有个王先生要见太太。”
“哪个王先生呀?”我心里烦躁,一把接过招娣送上来的名片,上头那名字似曾相识。
“太太,是见还是让他走啊?”
“王子涵、王子涵?”我反复念叨着,一旁的招娣猛然道:“那不是翠芳先生的哥哥?”
这里话音才落,我已经从椅上噌的站起来了,急向门口去,又回身吩咐招娣,“你去备些点心,要有人来么都回了,只说我不舒服。”
“是,太太。”
“对了,给金莺挂个电话,让她晚上没事么过来坐坐。”
一壁说,一壁往外头走,才进厅里,就见沙发前立着个人,一身昵大衣,手上拿顶深灰色的帽子。听见有人,他也回过头来——是张容长脸,浓眉大眼,神色间,与翠芳有几分相似。
“袁太太,我是……”
“王子涵,翠芳的哥哥,我小时候见过你。”我笑着招呼,请他坐了又道:“许多年不见,连名字都生疏了。”
王子涵坐在沙发尽头,垂首一笑,手里,还捏着那顶昵帽。
“听说你从学堂出来,在南京高就?”
“嗯,不,高就不敢,就是在银行里头么做个小职员。”
“那也好呀……”说着,招娣端进来一碗黑枣橙皮,我接了递上去,试探道:“亏得翠芳这些年辛苦。我们姐妹常讲,等哪天王先生有了事做,翠芳可就享福了。”
他嘿嘿一笑,依旧低着头,昵帽放到一边儿了,手里的黑枣橙皮却不见吃。
“王先生吃呀,别客气。”我心里惦量着,却也猜不准怎么他这时候出现了,也不敢造次问他翠芳的事。
王子涵嗯嗯应着,却把那碗甜汤放回茶几,末了,从怀里掏出一只信封放到几上。
“这是……”
“翠芳的事,多劳袁太太费心,这里有些钱,不多……”
“王先生,那么说,你是晓得翠芳出事了?”我打断眼前有些手足无措的王子涵,接着道:“你晓得翠芳的脾气,她么,从来不肯连累王先生,所以她出了事我倒不敢去寻你了,但她这次胆子太大,惹了迟子墨不讲,还得罪了东洋人,我晓得你们是骨肉血亲,王先生必不至不管她的。”
“袁太太,我早就讲,她这样迟早要出事,她不听我的,这下好了,到底闯出祸来。我一个才出学校出来做事的小职员,就是管她,也管得了这么大的事?”王子涵说时瞧我一眼,嘀咕道:“连袁太太这样身家都赔不起,我拿什么赔给她。”
“话是这么讲,但只她听见你肯帮她么,再高兴不过了。我同翠芳这些年,从从前在堂子里,到她来明园,桩桩件件,可都是想着王先生你,再怎么说,你能上学堂,翠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呀。”
“对对对,这我承认的。”王子涵不住点头,一副老实样。
“眼下,她出这么大事,我晓得王先生刚出来做事么没多少积蓄,就是如果能去看翠……”
“袁太太~”话到这儿,王子涵打断我,“我早劝过她,好不好么收手不干了,她听不进去,弄得人人都晓得我有个当婊子的妹妹,在上海都没办法立足,只好跑到南京去,我知道从前亏得有她,所以听见她出事,凑了点钱,一为兄妹之情,二么,也当把这些年欠她的还她,从此,两不相干!”
那个“婊子”说出口,我脸上便有些挂不住,及至又听见他后面那些话,心里一沉,才要问时,王子涵,踌躇着又从口袋里取出封信,一并放在几上了。“还有这封信,要是她平安出来么,劳烦袁太太交给她。”
“平安?那要是出不来呢?”我不禁扬高了声调,急道:“翠芳要出来,瞧见你,她才有盼头,你这么讲,可是不要认她这个妹妹?”
“这里……”王子涵挪了挪几上的信,“我早讲过,我欠她的迟早会还,但只是她入了堂子,可还做得了良家妇女?我这里出来做事,让人讲起来有个堂子里的妹妹,别讲我没脸,就连她这些年的辛苦也白搭进去了——什么人还敢用我?兄妹两难道捆在一起死不成?袁太太,我这次来,也是最后一次,我那边,已经登了报……”
“登报做什么呀?”
“登报断绝我们的兄妹关系!”
一句话,屋里静下来。我倒吸了口冷气,只是不信。“你的意思,翠芳把自己卖到把势场里,这些年辛苦供你上学堂,最后就这么个结局?”
“袁太太……”
“她就是做了婊子,那是为谁呀?你一个男人家,当初不念什么学堂,翠芳何必进堂子?敢情你吃不了苦么这时候倒怪她丢了你的脸?这是什么话?她眼下着了难,我们外人尚且着急,你么,忙不迭的先断绝了关系?这……”
“袁太太,总是我对不住她!”王子涵打断我的话,“我也不分辩,往后,只求袁太太多照应她,我这个做哥哥的……不,从此,我和翠芳只是陌路,就算世人骂我咒我,我这辈子是没有这个妹妹的!”他说着起身告辞。
匆匆来的,又匆匆去,临到门口,一个踉跄差点摔倒,这又站住了,片刻,背对着我道:“她要是出来了么,袁太太你劝劝她找个人嫁了吧,这么闹下去么,以后怎么收场!”
我只从鼻中冷哼了半声,抱着手,见那王子涵逃也似的,一遛冲出大门。
几上那两只信封,一厚一薄,提醒我刚才王子涵真的来过。隔了许久,才拿起来瞧,一叠钱,数来数去,只有八百。那是翠芳半辈子的心血了,换来这薄薄几张纸,算是还清了?或是从此欠下了?连我自己都理不清。或许错的人不是王子涵,但即使由得时光倒退,还可以有别的选择吗?世事,由不得自己选,每次转弯时,都是情非得已。
“招娣。”夜暗了,霓虹灯映在窗户上,屋里色彩变幻,我并不觉得饿,只是想吃,待招娣来了,开口却问成其它,“金莺的电话你打了没?她来不来呀?”
“李太太讲今天晚了,过几天来看太太。”
“还说什么没?”
“没有了。”招娣思量着又道:“李太太么没讲什么的,就是电话那头像是在吵架的声音,我也没听真,总是她弟弟在同她闹什么钱的事。”
个个都是催债鬼。我叹了口气,疲惫道:“你去给我端碗小馄饨,香油少放些。”
……
我喜欢独自坐在昏暗的房间里,不开灯,借外面的霓虹闪烁,看屋里光影变化。黑暗有时给人一种仿佛可以置身世外的安全感,有那么一瞬,我甚至把翠芳的事也抛到脑后了,只是静静吃着馄饨,一个又一个,烫的,没吃出味道。但小馄饨是一剂良药,吞一个饱一分,不但填满了肚子,也多少填充了空虚。
唯有寂寞填不得,无论热闹也罢,或者冷清,寂寞如影随行。
不晓得此时的金莺在做什么?同黄明德吵到什么地步?
也不晓得翠芳可有些悔意?她若看了王子涵的信,又会怎样悲叹?
黑暗里,我笑了笑,外头的霓虹一晃,夜上海,渐渐喧嚣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