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里的檀香燃尽了,一线烟,飘渺渺四散。夜暗,又没点灯,隐约瞧见香炉里一点火光,通红的,乍然亮过,归于寂灭。
我躺在烟塌上,烟塌对面,半依着另一个人。香炉是灭了,烟灯却又亮起,烟泡烧得又透又亮,隔着烟几递过去,那边塌上的人翘眉一笑,暗里,眼光似闪。
“多少年了,这可是头一次吸宛芳烧的烟。”
我笑笑,也不答他的话,错身将烟枪抽回来,他摸着那杆烟枪,趁势抓住我的手,细细抚了一番。
“迟少爷见过世面的人,看让人笑话。”我抽身坐起来,他哧哧笑着,深吸了口烟,片刻,方长长吐出。
“我就是见过世面么,到底没吃过宛芳烧的烟啊。你说说看,怎么就……这么香咧?”迟子墨涎着脸,带笑不笑,一张脸,在微弱的光下,泛着红润油色。
我鼻中轻哧,待他又吸了几口方道:“我是有事相求,迟少爷未必不懂。”
“哦?我是真不懂呀。宛芳么,多少人等着巴结咧,什么事还用得着我哟……”迟子墨拖长了鼻音,斜眼睨我,见我不答,继又笑道:“要说难事,我这里也有一件,不如宛芳替我出个主意?”
烟室里不讲究开电气灯,偏要那点昏暗,黑暗中,仿佛更显得烟香不散。我就手,捻亮了烟灯,一点光晕,照的人是人、影是影,无数重叠,无数摇曳,无数半明半暗的心事。
“迟少爷看得起我,只怕宛芳人单力薄么能帮什么哟。”
他扬了扬眉,猛地坐起,还不曾反应过来呢,已被他一把拉了坐在怀中。
“呀……”
“宛芳,你可是真疼我?”
“嗯?”我惊疑难定,又怕挣扎起来越发呈了他的兴,以手推在他胸前,坐处,却是软硬相抵,由不得红了面,恼怒之下,连气息也乱了。
“你要是真疼我,就搬来明园,你晓得我那里人虽多,没一个中用的,你来了,咱两个一块儿过么最好的了,何苦你也单着,我也单着?”迟子墨捉住我抵在他胸前的手,拉近了,一股子烟味,又有淡淡的酒臭。
“迟少爷……”
“我那明园,到底少个当家的,你要来了,只管当现成的少奶奶,又替我省了心,又不用你自己这么零零碎碎的赚几个小钱,两全其美不是更好?再说了,那时候有我么,别讲上海滩了,就回到北平,谁还敢动你一根指头?”
“哼~”说到这儿,我忍不住鼻中冷哧,脸上挂不住,恼羞道:“眼面前就有人欺负呢,还讲什么以后?”
“谁?告诉我,我替你出气去!”
“这也用问?”我抵在他胸前的手一推,迟子墨嘿嘿笑了,整张脸往我怀里一贴,不容我反抗,已是赖在我怀里。满身烟气、酒气,加上脂粉气,倒把我屋里的气息都扰得乱了。
趁他不备,我抽出一只手,“啪”一声打开屋里的电气灯开关,瞬间的亮,照得两个人眼睛发花。
“迟少爷,咱们打开窗户说亮话,翠芳的事,究竟怎样?”
借那点光亮的惊疑,我定睛看向迟子墨,他的眸子也缓缓清醒了些,却还是不屑的笑意。
“怎样?她自己造的孽,我能怎样?只好同日本人讲喽。”
“你这话好笑,她一个女人家么,总不好自己在外头勾搭的什么日本人?!没你搭这条线,翠芳怕没这些能耐。”
迟子墨斜着眼瞧我,手上一松,冷笑道:“吃这口烟么哪有这么多事?宛芳,你是在同我讲条件喽?”
“迟少爷,我们认识这么多年,我可是从来没同你讲什么条件,这时候你来和我讲这个,可说得过去?”我也恼了,却依旧堆笑道:“好歹,看在翠芳同您的情谊上。”
“情谊?你这话好笑,翠芳心在哪儿,宛芳你不是不晓得吧?”
“女人,哪有什么心?不过是看着谁对她好喽,迟少爷你不拿真心对人家,倒让人家真心对你,这道理,可是讲不通的。”
迟子墨嘿嘿直笑,眼光一瞟,调笑道:“那宛芳更该晓得这些年我对你的心喽,可是十分十意,天地可表的。”
屋子里,墙面上,挂着十三少的像。我回身看向那张相片,黑白的底子,时间长了些,浅的地方泛白,深的地方已泛灰了。
“所以,一夫在天之灵,晓得有你们这些朋友,自然是心安的。”
迟子墨也看着墙上那帧相片,却是不搭话,灯光亮处,他的眼光侧露,带些凶光。
“你以为你拿一夫说事儿,就挡得住了?”
“这有什么可挡的?我不过想起,从前在书寓,还是一夫带你来,晓得了我,也晓得了……翠芳。”
谁没有故事?即使那段故事没有真情。没关系,时光会让好的变坏、坏的变好。一切都在镜中扭曲了,再看从前,都不是本来面目,唯有回忆,让过去的人和事变得温情脉脉。
迟子墨背过脸去,侧身对我,片刻,突然拾起桌上的烟枪向墙上猛力一摔,一声闷响,一夫的照片高悬于上,纹丝不动。
“也是这些年,翠芳太不懂事了些,只念在你们两个当初,不也是人羡人妒的一对?她赎了身,把那座明园当成自家营生,什么时候不上心?又什么人招呼不当的?左不过错了这一步半步,迟少爷,你不担待她谁能担待?”
迟子墨依旧不理这话,自顾把个烟盒在手里把玩。见他似和缓了些,生怕错失良机,我向他盈盈一拜,哀声道:“她作了孽,这时候不拉她一把,可真就没这个人没那些事了。迟……”
“我不在乎!”迟子墨陡然打断我,回过身来,他的脸孔青得可怕。
“你要撇清了让她出来也不是难事,五万,对宛芳来讲,是小数吧?!”
“若是小数,我何必求你?”我急上前,他却又抹开脸去了。
相持间,外屋的大笨钟“滴”一声响,迟缓的“咚咚”报时。已是晚间八点了,我拧着眉,隔着屏风,屋里静得能听见时光“嗒嗒”流逝。我思量着怎样才能把这话题继续下去,却是怎么也不能集中思绪,心是散乱的,随着钟摆,七上八下。
“翠芳欠你的,日后让她还,可白汉秋欠她的,谁来还?迟少爷,别同我讲你不晓得这人。你背后使的那些招,若真说出来,也上不得台面。”
“废话!她一个婊子,和谁不一样上床?”迟子墨瞪大了眼,镜片背后的眸子,着火一般。我扭过头不去瞧他,却不防一把被他拽到怀中,一双手,铁钳似的,夹着我的脸。“你不也同她一样,是个婊子!”
心里钝钝的痛,已是翻不起波澜,我闭上眼,冷笑道:“你要不是嫖客,怎么她就成婊子了?”
这话想都没想就溜了出来,迟子墨一张脸孔铁青的,手上不松,从身后凑近了,气息直吹在我脸上,狠狠道:“那我就做了这回嫖客,也看看闻名上海滩的袁太太和婊子到底有什么分别!”
说时便按了上来,分不清是他的手或唇在我脸上游走,疼的疼、痒的痒;心上,急怒且羞,却是哪里挣得过他,反被他抱得紧了,整个人,动弹不得,只剩下急喘。
“宛芳,我可是等了这些年……”他一时声音软下来,突然又生硬道:“到头来,你还不是我的?”
一夫的相,高悬墙上,不为所动。死去的人,只会留下一张笑脸。所有苦难,由活人承担……
我心里已是死了,这时候偏又生出恨意来——恨墙上那个人,为什么遇上了却又早走?为什么在一起时却不懂珍惜?为什么眼睁看着这一幕幕,却始终笑、始终笑……如同利剑,穿心而过。伤我的,终究不是无关之人;伤我的,到底是一直放在心上那个人。
“你放手~”我开口,气息已乱了,这时才晓得自己怕,不堪一击。
“你要翠芳好好的出来么,我怎么放手?”他在我耳边低低的笑,一只手,已顺着身体,摸到腰际,解开了腰上的一颗盘扣。
整个人刹时僵硬,隔着衣服,也能察觉他的体温渐烫,而我的双手却是冰冷的,像掉进冰洞里,爬不出来。
“宛芳,你说,咱俩要开始就在一起,哪儿来后面这些麻烦事。”迟子墨手说着手上依旧不停,游走间,又解开几颗扣子。
我是哭着哀求他的,明知,明知这时候眼泪于事无补,然则方寸乱了,一点机智也无,只晓得一迭声道:“我要喊人的。”
“她们要敢管,全都给我去明园!我那儿,正缺几个对付小赤佬的野鸡咧。”他扬声恶语,目露凶光,而屋外,招娣的布鞋迟疑着终究离开。
我只听见……自己的哭声,在回应他。旗袍的盘扣,已是尽解开了,连头发都散乱着,脸上,胭脂水粉污作一团。面前的人,一把甩开眼镜,露出一双目,白多黑少,狰狞异常。
一夫的名字和他的人,在我心头辗转,但我怎么也喊不出来,对着那帧含笑的照片,一切,都是讽刺与侮辱……要是可以,我真想,那时候有勇气,随他一起离开……
闭上眼,一行泪冲出眼眶,迟子墨扭过头来就要吻,怎么也躲不过,我拼了命,发疯一样扭住他的手,却还是躲不过,躲不过这世间龌龊的一切。
“这都是你招来的呀……”他吻了又笑,一边笑一边说道:“你要我来,不是早料到了?!”
我心下一惊,左右竟是无语分辩。迟子墨越发得意,几步将我逼到墙角,带笑不笑,“我么等了这些年,你呢,何苦一个人熬着,白日好过,夜里岂不寂寞?”
脸上一阵躁,抬腿就踹,那迟子墨朝后一闪,到底踹在他膝盖上,两个人都疼得避开了。我眼前发花,还没缓过神来,那边他又扑上前,我就手抓起桌上的东西就摔,哪里摔得到,只是满屋子“咣当”响。我急,他倒越发得了意,猫着腰,围着一张桌子,一个躲一个追,眼见得桌上的摆件都摔碎满地,我已接近歇斯底里,惊声叫着,脑子一片混沌。
由不得你细想啊,连后悔也不及。迟子墨已近在眼前,逼我到一夫的相下面,我抱着最后的花瓶,惊恐的,没了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