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这是演的哪出呀?宛芳,你同杜先生约好的么,怎么还不走?”
正是无路可去,门开了,金莺堆着满脸的笑,只作没瞧见地上那片狼籍,跨过一地碎片,拉着我就走,一壁走一壁说:“你也该换身衣裳,别又让杜先生说你是家里家外一个样的。”
我两个走了几步,金莺倒像才见迟子墨似的,“呀”得一声,笑了,“我说是谁呢?迟少爷这么大个人站这儿,我倒没瞧见。”
“哼……”迟子墨撇过脸去,眸子里,凶意未退。
“可是改天让宛芳再给迟少爷赔不是了,这里舞会都要开场了的,杜先生叫我来请宛芳,说是今天有什么领使馆的公使?哎哟喂,我是拎不清的咧,问宛芳,她总晓得那些人的。”
迟子墨不应声,脸上神色胶着,半个身子犹拦在道上,鼻中冷哧半声。
“呀,都等着宛芳呢,要不,借迟少爷的车去?”金莺拉着我的手冰凉,面上却是笑得灿烂。
迟子墨才一犹疑,我两个忙不迭错身往他身旁挤过去了,直到出了屋,我悬着心仿佛要跳出来,再看金莺,她鼻尖也沁出细细的汗珠,顾不得回里屋换衣裳,就这么乍乍跑到楼道上。两个人面面相觑,惊喘不定,倒都哈哈笑了起来。
“你也敢!”
“你怎么来了?”
我两个同时出声,不及答,又笑了起来,心里却是泛苦的,笑得气塌了,背地里,抹了抹泪。
“你要筹钱么怎么不把我也算上?难道就你同翠芳是姐妹,我是个局外的?”笑罢,金莺恨恨,咬牙道:“今天要不是我撞上了,你么只好便宜那个迟子墨的。”
我笑笑,自把旗袍的盘扣一颗颗系好了,笼了笼头发,依旧还往屋里去。
“宛芳!”金莺一把没拉住,急道:“你这是自投罗网!”
我心里如何不知,只是借了个胆,反倒坦然,“你也晓得喽,男人么,一时就没兴致了。这时候不去,难道真不管翠芳了?”
“可……”
“我是没法子了,要是有旁的法子,连这个人脸孔见了也要吐的。这时候蛮好你陪着我,他要来横的,总得顾着点颜面。你要不怕,就陪我一道,你要怕么,我也不拦着你。”
金莺急得跺脚,咬牙道:“这们姐妹这些年了,这时候还讲什么怕不怕。除了这个,我也不能帮你其他。你晓得……”
“别说!”我捂着金莺的嘴,摇头道:“说出来就不是姐妹喽。”
她笑,带些苦意——没钱的时候,所有问题都需要钱来解决;等有了钱了,钱却成了所有问题的根源。
可惜我们还是俗人,到底不能超脱。
金莺携了我的手,苦笑道:“不晓得这事要传出去么,人家要怎么讲的?难道一个把势场里出来的倌人,这时候倒争什么名节了?宛芳……”
“你也别劝,我心里自然晓得。你同我来,我有打算的。”
不容分说,还是入了那屋,还是满地的狼籍,招娣么不晓得躲到哪儿去了,迟子墨坐在烟塌上,衣衫散开的,也瞧不清样貌,听见脚步响,他头也不回冷笑道:“怎么?舞会这么快结束了?”
电灯将屋里照得通明,碎瓷片泛着青白的光,我倚在门边,迎面,瞧着一夫的相——他淡淡笑着,灯光下,双目煜煜。
心里一阵酸痛,我转过脸,不知怎么,突然间心灰意冷,再瞧屋里这片混乱,由不得冷笑数声。那迟子墨斜眼瞧我,镜片后面,目光寒冷。
“舞会么,自然要去的,过些日子,再请他们来还席,到时候迟少爷也赏个脸。”
他只是冷哼,连笑都没有。
“你下次带着随便什么人好了,反正明园也不差翠芳一个。”
“我是不差她的,也不差她从堂子里带来那些技两,要是眼睛只认得养小白脸么,哪里怪得着别人咧?只不晓得宛芳你呢?是不是也同她一样没心没肺白眼狼?”
“我?”我回身,从柜子里取出一包东西,掷在烟榻上,“我是个没能耐的,只有这三万。你要么拿去,翠芳的事么,我是不管的了。”
迟子墨倒愣住了,拿眼瞟了瞟烟榻上的纸袋子,鼓囊囊的,撑破一角,露出青青绿绿的花色,怎么看怎么冰冷的纸条子,却是值当一个人的命?!
“宛芳,你狠呐!可惜翠芳的事,我无能为力,你要拿么,拿给日本人好了,他们……”
“我不认得什么日本人,我只晓得你的人把翠芳带走的,你真要不认,我也敢去警察局里说事,大不了说破了大家没脸孔,我是没要紧啊,我不过是把势场里出来的……婊子罢咧。”
“宛芳……”
“你以为这样就完了?”迟子墨抢过金莺的话,径直走到我跟前,满脸不耐,眼里,竟像要喷出火来。
“我从前也不晓得这样能完啊,不过瞧见迟少爷同一夫这些年的情份,也不过如此,那我和翠芳算得上什么?能救她的,只有迟少爷您。我呢,不过是个无情义的。”
话说出来,迟子墨几番思量,却也只是眨眼的事,他一把将烟榻上的纸袋子裹进衣服里……
紧着的心弦乍然一松,面上只好绷着,瞧金莺一个劲儿朝我使眼色,两个人,都不敢轻举妄动。
迟子墨跟没事人一样,顺手抄起散落在桌上的花生米,冲我摆摆手,“今天晚了,改天再来吃宛芳烧的烟泡。”
这里说着,那边出了门,屋里一瞬很静,只有他远去的脚步。我晓得金莺同我一样,竖着耳朵,直到听见楼道里电梯“叮”一声脆响,金莺长舒口气,而我,已瘫坐在圈椅里,蒙蒙出了身细汗。
“你猜他会帮翠芳?”半晌,金莺打破沉闷,兀自念叨,“钱么拿走了的,要是人放不出来么,真是没法子喽。”
“那也算是她的命罢咧……”我说着,眼中流下一行泪,不知怎么,也并不觉得心酸,只是乏力得很。
“宛芳,你脸色怎么这样难看?”金莺在我耳边乍呼,我晓得只是累了,许多事压在心上,连金莺也不曾吐露。此刻,屋里的灯亮着,眼前,却只是阵阵发昏。
“可恨这些丫头,用得着的时候么连人影也不见的。”金莺数落着跑到浴室,我听见水笼头“哗哗”的响,她又扭了热毛巾,匆匆回到我身边,末了,“噔噔噔”又出去厨房了,翻箱倒柜好一通,端了些点心进来,这么几次三番,嘴上却是不停的。
“你用的人也太不上心,比比,还不如从前堂子里的三姐儿。”
“金莺……”我拉住她的衣袖,那一刻,心里软弱得只想痛哭一场。
“再说翠芳喽,这要不行么,连钱也搭进去了,你么能有多少,我这里……我这里也是,明德这个败家子哟。”金莺仿佛没听见我在喊她,一个劲儿只是唠叨,灯光下,她的样貌有些陌生,打了厚粉的脸孔惨白,眼角的粉裂了,一条条细纹清晰可见;连发梢的干枯也在电气灯的照耀下原型毕露……
我,也同她一样吗?在短促的时光里,有什么,比光阴更迅速的流逝……
“金莺,你几岁了呀?”我忍不住问,就势,埋着在她衣折里。
金莺怔出了,短暂的沉默,好象两个人都在努力数着过去的日子——一回头,乍然就到了当年坐在帐子里聊心事的时候。
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辞强说愁……
原来,当初在堂子里的嬉笑怒骂,也算轻巧的了,她同李从益、我与十三少,触而未发的恋情,以及迎来送往的苦恼,居然也可以是清浅的溪,急匆匆就已淌远。
生命若是越走越沉重,究竟为什么我们还要来这世上一遭?
我问一夫,他却只是墙上的一帧照片,温和的笑,温和的……又遥远、又冷寂。我们各自在自己的世界里煎熬,隔着生死一层纸,谁也不能拉谁一把。
许久,金莺吧道:“你不问,我都忘了,以为几岁了呢,数数,也就二十出头。”
“是哦,二十出头,金莺,你的好日子还来得及等呢。”
她有些诧异,不过也只是由我环着她的腰,两个人,仿佛在这静默里,细细、细细把从前再次温习了一遍。
“你还比我小呢,我们都来得及等。”良久,金莺抚着我的背脊,说时,她的声音低沉柔软。“连翠芳,不也正当时吗?!”
我将头埋得更深了些,呜呜哭着,重重颌首。窗外,下起了雨,远处黄浦江上的航船发出悲远的汽笛。
恍惚中,是从前我与金莺同睡一榻,闲话天明的时光。
秋已深了,秋雨点滴。
我无法改变自己的过去,连未来也是走一步是一步的无奈。金莺如是,翠芳如是。或许我们每个人都一样,既无法与命运抗衡,又在冥冥之中选择了命运。
二人相互依偎,还欲倾诉,屋外头有人探头探脑,见我瞧过去,招娣堆着满脸的笑,缩着身子挨进来道:“夜深了么,我晓得太太要用些点心的,刚去买了菜肉小馒饨回来,太太用点?”
我抬眼瞧金莺,两个人一愣,噗一声笑了。金莺抬脚踢在招娣腿上,哧骂道:“小蹄子,下次买馄饨,不如连擀面杖也给老娘买来。”
“嗯?”
“老娘要打人的!”
说话间,我二人捧腹大笑。
窗外,晚归的电车“叮叮”响着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