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滩新开张的天鹅餐厅,高的穹顶,水晶灯悬空而落,四面垂着紫红色绒缎窗帘,侍者身着笔挺的洋服,一只手托盘,一只手藏在腰后,笑容可掬,朝每个入厅的客人折腰问好。
我与翠芳一道,还有同来的陈碧清、沈如月才一进门,已有侍者上前捧衣。脱去外氅,四个人,四件新制的旗袍,我的桃红带叶,翠芳的湖绿起皱、陈碧清么一袭藕色滚边,再加上沈如月宝蓝缀花,一时间,惹得众人侧目。
“哎哟喂,这倒像来了外国了。”沈如月两只眼睛看不够似的,差点连手指头也指出去了。
“你也太没见过世面了,这里在租界么,当然是开给洋人的喽,你没瞧他们见了我们才稀奇咧,一双蓝眼睛么,恨不得掉地上的。”翠芳半昂着头,却是眼波低横,一把檀香扇半遮颜面,带笑不笑,引得捧酒的锡兰人,差点撞翻了酒杯。
连我也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起来,陈碧清挽着我的臂,连声念佛道:“阿弥陀佛,可算是瞧见我们袁太太笑了。”
“怎么?我哪里没笑了!”
“你没见哦,自从十……”她话到嘴边,还是忍了回去,接着道:“自从翠芳出事么,你不是怒气冲冲就是两个眼睛通红的,我们这些人瞧在眼里的,你可别赖哟。”
翠芳把眼一瞧,依旧倨傲的,姿态越发挺拔了,只是那笑意不断扩散,我心想,她也多久没这样笑过了……
“宛芳仗义的咧,这次翠芳的事出钱出力么都是她的,现在这样阔绰,请姐妹们来开洋荤。翠芳,你要谢谢人家的。”陈碧清满口苏州腔,那些字连珠带玉滚出来,又糯又脆,引得我们咯咯直笑……分明没什么可笑的呀,今天却是说什么见什么都不由开怀。
“我说清楚了,今天请大家来这里么可是金莺的主意,她作东,我只带着嘴来吃酒的。”
“金莺?不是说她艰难得很?”
“就艰难,请姐妹们一顿饭总难不过,何况,好歹她也是米行现成的太太奶奶,哪里就难到那份上了。”翠芳不以为然,一面说着,一面朝远远过来招呼的侍应生笑。
“几位太太也有订座呀?”
“嗯,李太太。”我接口,他翻了半天一脸茫然。
“那黄金莺。”
“有了,这边请。”侍应生将我们引朝二楼雅间,一路上,沈如月还笑话,“这个金莺也是的,好好的太太么不要做,还非拿自己的名字订位。”
“她请我们姐妹么,自然要叫原来的名字,比如宛芳在我们面前,可还想得起来她是上海滩鼎鼎大名的袁太哟。”
“怎么想不起来哦,我可是心心念念从没忘记的,弄得我么,平常都不敢亲近。”
一路胡言乱语,沈如月的声音渐渐大了,“我可讲好了的,我不管这是洋餐还是中餐,吃的不管,酒么,我只吃惠泉酒,你们要笑我么,只管笑,只不许拦着我吃酒。”
“噫,这话从前是宛芳说的呀,怎么倒让你抢了先?”翠芳手指着我,笑得岔了气,“那时候十三少送了几瓶酒来,谁也没见过,沁芳么说等十三少来了再吃的,她倒好,趁着夜里都睡了,偷偷拿着酒瓶子灌,第二天一早,四脚朝天就这么睡在厅里,手里还抱着个空酒瓶,差点没把妈吓死哦。”
说得我的脸也热了,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把些尘封往事都拔拉出来,只差没提闺房里的私密,说得正来劲儿,屋外头,娇滴滴有人接过话来。
“哟,可是我来晚了么错了兴头了,你们几个这样开心的。”
“玉卿,你来得正好咧。”沈如月朝她挥挥手,一叠声道:“我可算是来了伴了,她们这里笑我不会吃洋酒。”
“洋酒么,我也不吃的,这洋荤倒是想尝尝。”方玉卿说时媚眼一飞,却是外头一个金发碧眼的西洋人,端着只酒杯,也正瞧向我们屋里呢。
由不得一阵哄笑,我起身揽着方玉卿的腰,在她耳边道:“你要把他诓了来,我才算服了你。”
“这话当真?”方玉卿眼睁圆了,甩开膀子就要去。
几个姐妹连忙拉住,翠芳么扶腰笑得直不起身了,“你这么去么,看把洋人吓跑了,还以为山上哪里下来只母老虎咧。”
“去……”方玉卿翻了翻眼,正要说呢,外头那洋人端着只酒杯倒进来了。
姐妹们一愣,笑还挂在脸上,倒都忘了怎么招呼。
“大家好……”他的语调生硬,听上去就像猫叫,我们几个忍笑也只有点头示好。
“我,我请酒,大家……”洋人兀自也紧张得口吃起来,见我们没反应,他抬抬手,先干为敬。
“今天,知道了,什么样……”
“嗯?先生要说什么呀?”
“美人……”他依旧结巴,本来就红的脸,这时候憋得越发红了,一双眼睛,像海上的水,碧蓝无底,一瞧就陷了进去。
“你,美人。”他指着我,又向众人道:“你们,美人……”
一秒的呆滞后,哄堂大笑。
洋人也笑着走了,心满意足。
我坐回椅中,缓不过气儿来;沈如月么扶墙而站,要说又要笑,几次开口都被自己笑了回去;还有陈碧清,磕着瓜子儿,笑出一脸红晕;那依门张望的方玉卿呢,这时候还没回神。
“我说你们也太不长脸了,一个洋人么看成这样?你们要看,明园里天天不知道进出多少咧。”翠芳倚在窗户边抽烟卷,走廊上的灯斜斜打在她脸上,瘦的脸庞,两颊深陷,一双杏眼,抠搂入眼窝,倒显得大了。
“哟,这时候么又讲什么明园了,你要稀罕那明园,怎么倒又出来了呢。”陈碧清哧笑道:“闹得这样大动静,我还以为你要怎么着呢,到头来,还是只有自己挂牌子做生意呀。”
“你……”翠芳一下倒插着眉,待要发火么,自又笑了,“我本来要自己做生意么,被迟子墨害得耽误这些年。这时候出来挂牌子,可不见得就没人捧场,说出来局票也是没开门就堆作堆喽,反正你总有空的,替我应酬应酬,省得人多了闹得头疼!”
当着这些人,陈碧清脸上挂不住,正待发作呢,方玉卿淡淡道:“大家姐妹么,互相照应的,要这样杀过来打过去,干脆别做长三喽,去舞堂子里么,又热闹,洋人又多,正好合你的意喽。”
翠芳塌了脸,又不便发作,扭头朝外。我瞧她这样,反倒放心了,也不管她们口舌,啜一口清茶,茶香在口腔里四溢,暖暖的,直化肚肠。
“宛芳,我们两个来猜拳好伐?”陈碧清拉着我,悄悄在我耳边道:“赵之谨也有写信给你吧?”
我笑,摇了摇头。
“男人么就是狠心喽!”她翘着一双手细瞧,那上面一只祖母绿戒指,一戴几年,不见脱下……是赵之谨当年送给她的定情物。
“十三少走了么,我以为他一定要娶你的,谁晓得……”
“碧清~”我唤了声,是心痛的往事,但可以笑着面对,“人都走了的,这时候兴许在外面连老婆也娶了,还提他做什么。”
“是哦,我就是替你不值么。”她放不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执着,透过她,我看见同样放不下的自己,要过多少年,一夫的样子才会模糊到不能想起?还要多少年,我才可以忘记自己的出处,做一个完全不同的暂新的人?
思绪一时波澜,而门口,苏晓白与钱素梅两个姗姗来迟。
“哟,这地方好啊,跟到了外国一样。”进门一句话,引得刚歇下来的笑声再起。
“这里才说我们没见过世面呢,又来两个没见过世面的。”沈如月迎上去,笑道:“我瞧呐,我们几个么半斤八两,谁也不比谁命好些。”
“噫?这话打哪儿说些?不说别人,宛芳的命么我可是羡慕得要死得咧。”钱素梅笑呵呵的,拿眼一瞧,指着身上的旗袍道:“我叫他们给我做小些的,拿来一看么,还是这样老派,现在哪还有人穿这种空落落的样式哦。”
翠芳拉着她上下打量,“人家这才是量体裁衣咧,要也做成紧的,别的不讲,这里……”她拿手在胸前一划,忍笑道:“做紧了么人家以为哪家的奶妈子跑出来了呢。”
“找死啊你!”钱素梅骂着,哪里掩得过我们的笑声,把方玉卿嘴里满口茶笑喷了一桌。
“你们几个别闹了,闹得我脸都笑僵了。”
“是哦是哦,闹归闹,一会儿的洋餐你们还吃不吃的?我可是连晌午饭都没吃,就等这顿咧。”翠芳嚷嚷着就要上菜,还是方玉卿拦住了,“替你洗尘总亏不了你,只是金莺没来么,再等她一会儿。”
“那我们几个吃酒划拳?”苏晓白把腕上的玉镯子一撸,这就拉开了阵势。恰恰的,外头侍应生也捧着瓶葡萄酒进来了。
“好识趣的呀,宛芳,这是你叫的吧?”
我摇头,瞧那酒瓶子底下压了张纸条,却是金莺着人写的,“姐妹们先吃,我还有些事要办,办妥了就来。”
心里疑惑,又不晓得哪里不对。对那侍应生道:“你去给我们备几个下酒的小菜,大菜么,等会儿人到齐了再上。”
“宛芳,我要吃鸡翅鸭脚。”翠芳隔着人高声喊,一旁的陈碧清倒忍不住笑了,“你才讲我们没见过世面么,这时候在洋餐馆要什么鸡翅鸭脚哟,那些东西,洋人不会吃的咧。”
也不懂翠芳什么心思,她收起几分倨傲,添了杯酒,敬到陈碧清面前,郑重道:“这次这些事说起来糟心,不说也罢,姐妹们之间,总要照应的。我心里明白,姐姐是对我好,只恨我这张嘴,再管不住的。我这里先敬姐姐一杯,要有不对的地方,你担待我些。”
都不妨她这样,人人皆是意外。我也跟着自斟满酒,举杯道:“别的不讲,只冲这些年,客人么,好的坏的,分分合合,也没长久。只有我们几个,吵了争了,过后还在一处。我因此放不下,也晓得姐姐们也必然放不下,我也同翠芳一道,敬大家一杯。”
“宛芳,你这话讲得正兑我心思,这回不用劝,我自干了这杯。”方玉卿与苏晓白两个,一饮见底。
余者相继饮了这杯空腹酒,桌上,众姐妹相视一笑,我瞧见翠芳的眼眶刹那间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