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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陨落
    酒过三巡,菜也上了两道,金莺还是没来。翠芳端着高脚玻璃杯四处敬酒,再到我这儿,她醉得差不多了,直往我身上冲,又猛刹住脚嘻嘻笑道:“我这个妹子再好不过了,有这个妹子么,多少哥哥都抵不了的。”

    我也喝得沉了,听见这话,由不得起身敬她,“你也是个不省事的,倒让人家为难。”

    翠芳一张脸通红,连眼神也带着迷离,借酒醉,她干脆扑到我身上,桌上的姐妹笑起来,笑声纷乱而遥远,抵不过耳旁私语这样清晰。

    “你说我为难他了?哼……我供他这么多年,八百?不够我们应酬一场牌局。”

    “翠芳~”

    “他就这么把他亲亲的妹子给打发了。八百……”翠芳笑着说的,笑声凄厉,几乎像嚎。

    我扶着她,自己也快站不稳了,“既然已经这样了,还念那些做什么?从今后,你自在上海,他么在南京的,两不相干岂不好?”

    “是啊!”翠芳说时放开我,眼见要摔,却就势深深朝我鞠了一躬,拉着我向桌上道:“你们不晓得呀,我这个妹子,把体己私房都拿出来了,又顶下她楼上那间公寓,说给我挂牌做生意的。”

    “哟,这是好事呀,你么不早讲,我这里只带一份贺礼,等你挂牌了,我们姐妹替你贺去。”

    “哎哟喂,你们一个摆牌局,一个么挂牌当先生,这上海滩的生意都让你们姐妹抢走了,我们以后只好喝西北风喽。”

    你一言我一语,说得众人都笑,方玉卿年纪长些,拉着我两个道:“翠芳,可是我讲句公道话,你么,心性太高,这次多亏宛芳求爷爷告奶奶才免了受罪,这要往后呀,可再别信了什么小白脸、小赤佬,拿着钱贴了是小事,把自己赔进去了么才叫不上算咧。”

    “哼~”翠芳冷笑半声,一仰脖,把杯中的葡萄酒全吃了。“是哦,都是摊上宛芳了,这样大恩情,我连个谢字都不敢讲的。”

    她语气凄厉,苦笑道:“我想着出来么就过苦日子去的,或者学金莺喽,从良么找个李树心这样的也还不难,哪里晓得你连公寓都给我置下了,我这里想洗白都洗不白呀,下辈子,只好替你张罗赎罪。你么,好不好还是那个袁太太;脏的臭的,只好像我这样人替你挡着喽。”

    大家都吃醉了,没把她的话当话。连我,也借点酒劲儿回她道:“是哦,别的不讲,那三万块可是我的养老钱,把你放走了我吃什么去呀?做个乞丐婆子么你也愿意收留?”

    话没讲完,翠芳已经哈哈大笑起来,她的红唇,在灯光映照下,有些骇人,夸张得笑得喘不上气儿,按着我的肩膀,好一会儿才道:“你猜对了,你要穷了么,我连眼睛都不瞧一眼的,就好象我要是老了么,你哪里肯把压箱底儿的钱拿出来替我招摇?”说时,拉拢我耳语,“我不感激你,你的心比谁都冷,除了那个死鬼,你谁也不爱!”

    酒话,都是疯话,难怕有一半真,我晓得,待明日就都忘了。

    刺心的话,只当玩话,我们两个抱作一堆,相互取笑,干脆跳起舞来。

    翠芳搂着我的腰,绯红的脸蛋娇艳似花,一头新烫的波浪卷,服贴如同假发,我笑得看天花板都在乱摇,心里却是清楚的,只是忘了恼、忘了分辨,也忘了那些伤人的过往。

    酒,果然可以让人醉生梦死。

    “哟,晓得要跳舞么,我们也带几个男伴呀。”苏晓白脚步不稳,说时拉了一旁的沈如月也迈开步子。

    厅里一张圆桌,把几个挡在各自一边,方玉卿拉了钱素梅跟着舞起来,剩下个陈碧清,左右抓不着人了,冲我道:“宛芳,你们连个舞伴儿也不留给我,金莺这死丫头怎么还不来呀?”

    “人家可是米行的李太太,多少帐目等着她算咧,也同我们几个一样得空呀?”方玉卿隔着桌子喊,翠芳也跟着起哄,“就是就是,眼下我们几个,就数金莺最有福气喽,男人么,有什么好的,不如找个李树心这样的,想玩花头都没人陪他玩呀。”

    说得连我也笑了,“说起来这李树心和从前的李二少都姓李,倒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是哦,亏得金莺肯跟他!换作我,打死也不乐意。”

    “哟,李树心你不愿意,那王临安一身树皮你倒乐意了。”

    “去,你作死呀,这也能比?”方玉卿又嗔又笑,指着钱素梅佯怒道:“李树心那米行,能和王老爷的家业比?”

    屋里,说什么都是一团笑,连我都掌不住拿金莺玩笑起来,“所以说金莺傻么,嫁什么人不好,这李树心要什么没什么,那点儿小钱,还不够黄明德糟蹋呢,不值不值。”

    “真是的,你不提也忘了,她那个弟弟可把她害得够苦。”

    “那又算什么!”不等别人说,翠芳冷笑道:“再怎么,人家黄明德可没嫌自己姐姐是婊子,好歹跟在身边,总是个亲人呐。”

    “翠芳,你也是个放不下的。”我哈哈笑着,扬头,天旋地转。厅里的穹顶又高又远,水晶灯像满天星斗聚集在一起,光彩夺目。外头大厅,留声机播放乐曲,音乐叮叮咚咚听起来时断时续,只有屋里的笑声不断,每个人脸上都有一种狂乱的笑,放纵而迷醉。

    翠芳像变了个人似的,不停笑、不停舞,不停拉着我近乎疯狂的叫我的名字。一垂首,又斟满杯酒,仰脖干了,红霞,直烧到敞开的领口以下,一片绮丽。

    连厅外的人也跟着沸腾,金发碧眼的洋人们,挽着自己的女伴滑入舞池,一时间长裙摇曳、香氛满室。

    翠芳疯了似的又叫又笑,引得众人都看向我们,陈碧清恨恨道:“你这妮子不想活呀,这么闹腾么还有什么脸孔的。本来替你压惊的,你倒是高兴了,闹得我现在心惊肉跳。不玩了不玩了,你们个个成双成对,我先走了。”

    “别啊,我和你跳。”翠芳不待陈碧清走,一把拉了过来,两个人脸贴着脸,翠芳还道:“宛芳么,到哪儿都有人奉承的,我们两个没人要喽,只好将就将就在一起喽。”

    “哟,我是没人要,你那儿再不济还有个亲哥哥呢,你倒说这话气我。”

    提到王子涵,翠芳尖叫着笑了,她索性靠在陈碧清肩头,手指着我,笑得混身发颤。

    我心里一阵痛,酒吃多了,额际突突乱跳,想要找个清静地方缓缓,包厢里外都是人,无处可去。方玉卿两个跳着跳着转到我跟前,拉了我的手,笑道:“金莺不来么,我们几个杀到她家去,看她做什么呢!”

    “人家现成的少奶奶,你也好意思去呀?”

    “有什么不好意思,哦,许男人光明正大往把势场里跑,就不许我们几个挂牌的先生去他们家里寻啊!”

    一席话,翠芳笑弯了腰,拿手羞方玉卿道:“你也是个不害臊的,这时候都从良了,还讲什么挂牌的先生哟,先生么,这里……”她说时将我推到众人面前,“三两金呐,上海滩还有哪个先生比得过?”

    “你作死了,还讲这些话!”我作势欲打,翠芳把个沈如月挡在中间,左闪右避,哈哈笑道:“讲不讲的,总是事实呀,‘三两金’先生。”

    一句一刺,都有些管不住自己。我也时喜时恼,差点就要翻脸,倒是陈碧清拦住我两个道:“别闹了,这再说下去,真要吵起来的。”

    “要说吵么,你才该同宛芳吵咧,好好一个赵之谨,凭什么也让她霸了去……”

    “翠芳!”一声喝出来,连自己也吓一跳。沈如月和钱素梅两个还在玩闹,猛然席间静下来,她两个回身,都有些莫名其妙。

    极喜生悲。一夫说得果然不错。却是一恼之下,酒醒了大半。“你要不高兴么,干脆说开了,何必老抓着从前不放?”

    众人都怔住了,脸上讪讪的颇是尴尬。翠芳也收了笑,鼻中冷哧,待要说什么,方玉卿拦在头里。

    “这又算什么哟,本来高高兴兴的,要闹成这样,不如散了家去。”

    我与翠芳僵在那儿,都不动,沈如月也劝,“翠芳,你好容易出来的,倒又闹些脾气来了,今天么是我不好,多灌你几杯酒,下次,下次我作东,单请你们姐妹两个吃大菜可好。”

    翠芳一甩手,冷冷道:“错么都是别人,好么全是她。我说你们管我做什么?我就是养了小白脸,得罪了洋人,都是我找的,关你们什么事啊?你同金莺两个,什么好事都做尽了,总要有人担些不是呀……”

    她兀自嚷嚷,我背过脸,气得直哭。方玉卿么,揽了我往外走,“你又不是不晓得翠芳的脾气,又吃多了酒,这时候同她理论,可不是自己给自己找气受?别在这儿待着了,我们外头兜风去。”

    沈如月也拉着翠芳劝,“好不好少讲几句哦,这要真为几杯洋酒把姐妹的情份都丢光了,你值还是不值?”

    这里才出包厢,还没到门口呢,那头匆匆来了个侍应生,“几位太太留步。”

    “哟,这是,帐还没结呢!”方玉卿说着要掏包包。

    “哪里轮到你了?!”我拦住她向那个侍应生道:“急什么,你把帐单子送到袁公馆,自然有人给你结了。”

    “不是,是有电话找袁太太呢。”

    “电话?怎么打到这儿来了?”我奇道:“就是招娣么,也不晓得我在这儿呀。”

    说着跟那侍应生往里头走,电话装在酒柜墙上,留声机的音乐就在旁边响,“喂”了一声,那边讲什么实在听不清。

    “我这里吵呀,你说你是谁?”

    “荣升米行、荣升米行……”那边几乎吼起来,我倒笑了,“哦,是李老板的米铺哟,是不是你们太太有事不来了?”

    电话那头,一时片刻的沉默,我只当没听见他说什么,追着道:“你同你们太太讲啊,人可以不来,帐单子可不能不结哟。”

    “袁太太……”

    “嗯?”

    “你快过来一趟吧……”又是片刻的沉默,那边艰难开口,一字一句清楚落在我耳朵里,“我们太太,吃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