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吃了酒,因为无法入睡。
我不记得自己醉了几天,但愿可以这样不醒,直到永远。
我心里孤寂得流下血来,却没有泪,泪只化作苦笑,咽在心底。
晨昏颠倒,醒来,有时是白天,有时是夜晚。我分不清温暖的阳光究竟是晨辉或是夕阳,我只知道,我心里,空成一个洞,再无从补足。
梦里,一夫来了,是初见时年轻的面庞,一袭竹布长衫,虚虚的笼着他的身体,他笑,微风一样、旭日一般;他拉着我的手,我们仿佛走在栖霞寺蜿蜒的山路上,望不到终点。
我不要终点,我只要这梦境继续,如同真实。
“宛芳,你瞧,枫叶转红了。”连他的声音也是真实的,我还在迟疑,迟疑的伸出手去,不由欣喜开怀——他的身体温暖结实,是我记忆里伟岸高大的袁一夫。
“一夫,我作了个噩梦。”
“哦?什么梦?”
他回身看我,我们在林间几乎要跑起来,脚步那样轻,光阴变作树叶的沙沙,似远非近,轻轻绕着我们,也一同飞奔。
我笑了笑,只是更紧的握住他的手、他的人。那些曾经围绕在我们周围所有琐碎的事,都不能打扰此刻。红叶落下来,在风里飞旋,我们的脚步,像舞步般轻盈。我忍不住唱了起来,一开口,自己却笑了。
“今夕何夕兮?……”
十三少回眸,目光清亮的,接下去,“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已知”
君已知,君已知……为这个改过的字,我竟是想哭。
人生,有这刹那的安慰足矣,只是美好,总不能驻足。
一线光,我睁开眼,有一瞬,分不清梦幻真实。再睁眼,是墙上的照片,他笑着,只是隔着冰冷的玻璃。
一阵绞痛,我绻在床角,清楚的,听见自己碎成万片的声音。
如果,这世上有两个世界,我们必须各处一方,可不可以隔着边界,触摸、感受、安慰,然后,容我……缓缓的,遗忘。
如果,生死真的只是一纸之隔,可不可以,捅破那层梦境,我愿意沉沦,好过独自强撑。
一切,只是如果。
梦背后的现实才是骨肉,拆分不离。
我想起乡下的家,一贫如洗;想起村头的汉子村妇,脏的脸、乱的发,一笑,露出长长的黄板牙;还想起姐姐,有多久,没想起她?想起她带我来上海,想起堂子里的风光、把势场里的热闹……一直想到一夫出场。时光,一遍遍洗刷,最后只剩下荒芜的石滩。
心悦君兮君不知……
一夫,你晓得吗?我现在才真的爱你,爱你墙上的笑,爱记忆中你的抚慰,爱黄土下那堆白骨——清冷、决绝、凄然……
你有黄天厚土,我只有自己,抱紧了,依旧冷。
再往下,还剩下什么呢?即使是梦,也不敢继续,生怕如一直以来那样——贪恋梦里的美好,突然就变作凄惨惨的黄泉路,路上,是金莺单薄的身影,她踩在虚空里,风一吹,就离我远了数丈。
都走开了,生命里最亲厚的几个人,闭上眼,一时是一夫的脸,一时又换作金莺——她躺在冰冷的棺木里,脸孔擦了粉,唇上点了红,嘴巴微微张着,竟仿佛在笑……
一头波浪卷的发,抹了发油,纹丝不乱,衬得脸庞娇小艳丽,倒似乎比她生前更年轻了。什么时候,生竟比死亡更加沉重?!
翠芳呆住了,怎么也不肯上前,是方玉卿,轻轻盖住她的脸。那一刻,我像疯了一般,冲上去拉开,露出她玫瑰色丝绒制的旗袍,鲜亮的,灼伤双目。屋里的抽泣刹那绝了堤,方玉卿抱住我的胳膊,眼泪冲散了她脸上的脂粉……
那件旗袍,是当年,李二少替她置的行头……
我咬破了唇,哀号着扑倒在金莺僵硬的尸身上……
一切都无法挽回,我们几乎每天在一起,但她的苦处,我们不过一笑而过——不成气的弟弟、嗜赌如命的丈夫、卑贱的出身……这些对堂子里出来的倌人来说算得了什么呢?死亡太遥远了,隔山隔水,我至今还记得她抱着我,说我们都来得及等待幸福的话。可惜,二十三岁的金莺,等不到那天了。
“你傻呀!”苏晓白抹着泪,同方玉卿两个,把我架起来。我哽咽着,即使她们重新替金莺盖上白布,还是不能挪开目光。
“你傻啊……”我俯在金莺耳边,轻轻的,说完又哭了。
“这是怎么回事?你们老板呢?黄明德呢?”翠芳颤着声音冲外头喊,半晌,缩头缩脑进来个伙计,点头哈腰陪笑道:“我们老板有急事,今早回乡下去了。”
“他老婆死了,有什么事比这个还急!”方玉卿压不住火,扯着我道:“宛芳,你倒是说说呀,这金莺,嫁的到底是什么人哟!”
伙计打着哈哈要溜,翠芳一把扭住他道:“黄明德呢?”
“放手放手,我不晓得呀……”
“不晓得?不晓得这人你们打算怎么办?难不成不管不埋呀?”
我盯着被白布覆盖的金莺,她唇边那抹笑透过粗糙的布匹,仿佛浮现出来,而身后的人,依旧争执。
“我们做下人的哪里晓得哦,老板讲了的,打电话告诉袁太太,袁太太自会处理。”
“自会处理?他做人丈夫的,还有那个黄明德,金莺弄成这样,他这个亲弟弟就不出来主张公道啦?”
方玉卿、苏晓白都跟着理论,那伙计招架不住,反反复复只会讲,“老板说了呀,袁太太会处理的,袁太太,您说句话呀……”
白布下,金莺露出一只手,涂了丹蔻的指甲,艳红的,火烧一般。我轻轻握上去,她的指节僵硬了,冰冷得如同白骨。
“李树心不管、黄明德不管,凭什么要我们管哟!宛芳,你说是不是这道理!”苏晓白嚷嚷着上来拉我,“我们走,那个李树心么良心让狗吃了,白天走路让车撞、夜里金莺的鬼魂也饶不了他。早晚横死街头的!”
“金莺、金莺……”我只是低低唤着,始终不相信白布下面那具单薄的尸身,是那个与我一道坐在床边,吃酒聊天的人。
“他们害了你,可你怎么这么傻哟!”
“这都是个人的命……”方玉卿拿着块帕子抽泣,瞧金莺一眼,哭声抑制不住大了,“不晓得我以后死了,有没有个亲人收尸的。”
“什么命!我就不信这些,说什么别人害了她,我看是金莺拎不清,这么个丈夫么,不要么也没什么的,难道她挂了牌子还养不活自己?总是她太心软了!”
“够了!翠芳……”我打断身后尖利的声音,回身时,眼睛里恨不得能喷出火来,“要不是金莺,我们拿什么站在这儿?”
她一怔,脸孔上又挂起那种事不关己的淡漠的笑,说不清是嘲讽还是无情,翠芳撇过脸去,片刻才道:“我可没求你们为我做什么。”
“对,你是没求,我也没邀功,只是你拿了日本人的钱自己倒去养个小白脸,不是这些姐妹,还不知道你是死是活呢,这时候你拿什么脸孔说这些风凉话?”我骂着,其实分不清自己究竟恨什么……
所有熟识的人,好象都会在最后关头变得陌生;所有眼见发生的事,结局为什么总在我们预料之外?
金莺死了,头几天,我们还在一起,说起翠芳的洗尘宴,她执意出钱摆酒,甚至连车马费也要全包……
“你这是做什么哟,手头就这么宽余?”我拦不住,又笑,“可见平常都是哭穷,我说那个李树心么,再耍花头还玩得过你呀!”
她撇了撇嘴,别过脸去……
回过头想,件件露出蛛丝马迹,然而当时,我甚至没体会到她的无奈、悲伤与心碎。
我无法想像金莺最后的时光,怎样绝望?怎样无助?又怎样一无反顾?最后,她把安眠药放在泡饭里,一口一口吞掉自己的生命。
死亡是需要勇气的,苟活的人,才见懦弱。
翠芳的眼眶也红了,眼泪却不曾掉落。
“我呢,从迟子墨那里出来,一穷二白,只有这个的。”她脱下腕上的金镯子。我认得,那只镯子,是当年挂牌做先生时,妈给她的。
方玉卿和苏晓白也争着卸了身上的首饰。方玉卿到底年长,稳住心神,劝我道:“姐妹们要争要吵么不在这种时候的,眼下,倒是先把金莺葬了才是正事,难不成让她苦一辈子么,真落个无人收尸的境地!”
“是哦是哦,在这里和伙计吵有什么用呀,李树心么迟早要找他算帐的,可不见得非要等他来了才办得了这丧事!宛芳,你放心,我认识棺材铺老板,他那里好料子,现成的!”苏晓白又恼又悲,不待有人答她,自己冲出屋外,悲声大放。
总是这样的,最亲近的人离开了,由不得你释放全部感情,现实就会逼迫眼前。从前是沁芳,然后一夫,现在到了金莺,再往后呢?我不敢想,更无法想像,有一天我也如金莺一样撒手人世,会是谁替我换衣?替我匀妆?替我梳了头发,送我上路?
人世孤寂,不寒而栗。
寒冷的不是夜,是心;
燃烧的不是酒,是泪。
只是任凭我怎样无声哭喊,金莺的面容,也同一夫一样,渐行渐远,冰冷的,再不曾真切出现。
起风了,风把窗帘高高掀起,我看到街上的霓虹,五彩缤纷,热闹非凡。
“金莺,我们看不到天上的月了,曾经照在我们床头的那轮月,已经熄灭了呢……”我喃喃自语,在一片寂静里,传来阵阵笑语,是楼上的翠芳呢,她的生意竟这样好,她的笑声还是那样脆,透过厚的墙,追得我无处可逃。
拼命想要抓住什么?除了宝马香车、香槟美酒,还有男人们的抬举追捧,究竟还有什么,真正可以依靠,可以心安,可以稳妥的一生安渡?
翠芳的笑声又来了,清脆,却又苍白。
我捂住耳朵,却又仿佛听见你在说,“客人信了倌人,那是自讨苦吃;倌人若信了客人,那是自寻死……路。”
一语成谶。
回忆像浪,瞬间绝堤,扑向我,眼见没顶。
我拼命逃,小小的房间变作荒漠,四面是壁,四面楚歌。胡乱抓起电话,纷乱的脑子还没理清,手指头不停使唤拨动号码。
一下、两下……那转盘发出“嚓嚓”的回位音。我只要一点无关紧要的声音打扰墙后的纷扰,直到电话那头通了,我傻傻的等,直到有人接通了电话,隔着时空,话筒那边问:“Hello……”
我依旧怔愣着,不懂。
“喂?喂?是谁?”那边的声音渐渐急迫了,我瞪大眼,声音哽在喉间,无法回应。
从开始就无法回应的人,注定最终也是沉默。
听筒那头一阵难堪的寂静,过了很长时间,我将要挂断时,他幽幽开口,“宛芳,你还好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