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四十九天后,金莺风光大葬。
长三堂子几乎倾巢而出,那些相识不相识的面孔,跟在灵柩后面半里之远。金莺生前默默无闻,生后,倒是轰动了整个上海滩。
“金莺,你们两,作个伴儿吧。”金莺埋在离一夫不远的同一个墓地里,远山如黛,树木葱笼,耳边,只有风声——逝者的世界,比生者清寂。
“金莺,你走了,得保佑我们姐妹日后红红火火的。”方玉卿说完,自己倒哭了,捂着一方帕子跑到我身后,抽泣着,引来一片唏嘘叹息。
我眼里没有泪,望向金莺墓上方的那个坟莹,不到一年,已爬满地葡萄。还记得送一夫来的时候,土是新的、墓是新的,尸骨亦是新的……眨眼,真有永世之感。
青色的天,不见云彩,只露出太阳的光束,像隔着薄雾。我迎着那线光向上走,青石板的小路蜿蜒崎岖,带着我走向一夫的墓地,时近了,又远开。他坟上的地葡萄反衬阳光,绿油油勃勃生机。
“一夫,你还好吗?”良久,我坐在他墓前,替他倒了满地酒。
没人回答我,只有风声。
情至深处也似浅。
所有我忘不掉的人或事,都被封存了,如果此刻他可以站在我面前,我也只能问一句,“你还好吗?”
就像赵之谨电话里问候得那样,那次,我也无声挂掉话筒,如同眼下一夫的沉默一般——生或死,其实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我们都无法再传递自己的心意了。
金莺,这也是你想要的吧?无需再向旁人诉苦,无需再怀念曾经的爱恋,无需惦记世间的琐碎,更无需展望那一览无余的未来……你走时的笑,让我羡慕呢!
“宛芳,走吧。”才发了一会儿呆,身后陈碧清拉着我起来,那头,乌鸦鸦的人等着。
“金莺也算有福的,为着她,上海这些长三们倒难得心齐。”陈碧清一路走,一路道:“她同十三少在一起么,也有个伴儿,以后你不用你担心的。”
我无话可讲,地葡萄枝枝蔓蔓,一直延伸到青石板路上……来也羁绊,去也羁绊。
翠芳迎向我们,向着阳光,她的脸,平静如深潭。该哭的都哭过了,一众凄凄的脸色,在不透明的光线下,瓷实发白。只有一个人,还跪在金莺墓前,时不时干嚎两声,又偷偷拿眼觑旁人两眼。
“哼~”翠芳一甩手,拔腿就走,跪在地上的人恨不得抱住翠芳的腿,跪求道:“求先生看在姐姐的面上,饶我一次吧!”
没人应他,风忽然紧起来,呜呜刮得脸生疼,送葬队伍的末端一阵骚乱,跪在地上的黄明德脸色越发紧张了,惊恐道:“你让我拿李树心的帐本我也拿了,你让我跟着他去哪儿做些什么我也都说了,看在姐姐尸骨未寒的份上,饶了我吧!”
翠芳半昂着头,唇角下沉,鄙夷道:“能饶你的,只有你的死鬼姐姐。”
话音刚落,窜出来几个巡捕,抓着黄明德的衣领就要上手拷。黄明德惊恐看向翠芳,又看向我,眼泪哗一下流了出来。
“袁太太,你要救我呀,没有我,你们也治不了李树心呀,当初说好了的,只要我找到李树心贿赂的证据就放我一马,这,这怎么讲话不作数哦……”他凄厉哭嚎起来,把几个巡捕的吼声都盖住了。
送葬的队伍议论纷纷,却也往两边让出一条道。黄明德腿一软,几乎是被拖着走的。
“你自找的!”翠芳看着那背影,使劲儿往地上啐了一口。“早收拾了你,金莺也不至于自寻死路。”
“你们、你们这帮婊子!”快拖出人群了,黄明德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挣脱开来,回头乱骂,“我他妈的逼急了才信你们这帮婊子的话,你们给我等着,迟早一天,我让你们几个婊子好看的!”
上了手铐的手,举起手铐就要打,人群一闪,巡捕冲了上来,按住他就往头上挥了一棒,“你小子不服法?当心老子就地把你给解决喽!”
过了一会儿,血,才顺着额角淌下来。紫红色的,伴着黄明德杀猪一样的嚎叫,适才的骂,又变作求,却是再没人搭理他了,也不再有机会挣脱。这回,他干脆被五花大绑,脖子上系条绳,拉狗一样,拉出了众人的视线。
翠芳看着走远了的黄明德,嘴角,浮现一丝不易察觉的狠笑。
“金莺,你安心去吧。”她说着转身就走,带着外围那些相熟不相熟的长三们,也跟着翠芳往山下去了。我身边,只有个方玉卿张大了嘴,待人走了,才惊疑道:“这也是她下的套?总归是自己弟弟,当着金莺的面么,她就不怕……”
是理智也罢,或者说翠芳心狠。连我都分不清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树荫层层叠叠堆积在来路上,踩着那一花一叶的阴影一路向下,好象走在栖霞寺的山路上。世间的风景总是相似的,世上的人,却来来回回换个不停。
“宛芳,这事情么你也晓得的吧?黄明德虽然错,怎么……”陈碧清也有些不忍,说时向后一瞧,金莺的墓落在远远的地方。“怎么偏挑金莺下葬的日子?”
我心里半明半暗的,想起那天同翠芳的争执。
“你要拉李树心下马么我不反对,只是黄明德,他总是金莺唯一的亲人了……”
“亲人?你别忘了,不是他伙着李树心哄金莺的钱么,她会临死了连一分私房都攒不下来?不是他天天在外头赌了嫖、嫖了赌么,金莺哪里就这么没脸孔了?由得那李树心欺负不敢讲话的?亲人?越是亲的,越是伤你最深!要来做甚?”
“可现在金莺后事未了,你这么闹腾起来她脸上也没光哟。不如等金莺下葬了再作打算……”
“宛芳~”翠芳杏眼一横,气急道:“我什么都服你,可惜你自己心是冷的么,偏又不够狠!这才害得自己上不着下不落。你不想想没有这黄明德,金莺绝不会嫁给李树心。她就是在堂子里混着又怎样?不比天天被人打被人骂来得好?我就不信人人都像你似的,巴不得早早嫁人去!况且,那李树心也不是什么值得托付的,你瞧眼下,金莺吞了药,他连面儿都不照,干脆躲回乡下去了。多大的米行老板哟?埋个人都埋不起?”说着,翠芳的眼眶也红了,哽咽着转过身去难以平复。
我呆坐在沙发上,半晌,也是没了言语。
“亲人?他真当金莺是自己姐姐,就不会这么不管不顾的。”翠芳说着冷笑道:“从李从益、赵之谨,到你们家袁一夫,谁没吃过他的亏?我不管,这回,你不帮我么我也不求你,只别拦着我就行。”
“你打算怎么做?”极快的,我接过她的话,不愿提及那些从前,偏偏从前真实发生了,谁都无法改变。“或许你说的有理,或许我是心太软了,连金莺也是这样。既然如此,不如替她报了这个仇,黄明德那小人,是早该收拾了。”
翠芳脸上闪过一丝笑,握住我的肩膀,她咬牙道:“这些做生意的么谁都不干净,找不着李树心不怕呀,咱们把黄明德找出来,逼着他把米行的帐本偷了,再找人往乡下去支会李树心族里的人,就说他停妻再娶,两头闹。他要再不现身那也不怕的,这里帐查得清查不清,我总有办法让他下半辈子在班房里过吧!”
“那黄明德?”
“他?他只配做别人的……弃子!”翠芳眼里的泪还没干呢,突然失声笑了起来,反反复复道:“亲人,亲人才是那枚弃子!”
她心里一定冷得像冰,如同一夫的离开,对我而言,就是整个世界弃我而去。我定定看着面前数度失态的翠芳,总觉得,自己和她越来越像了。
……
“宛芳……”陈碧清还要问,我打断她道:“这也是他咎由自取,不收拾了他,李树心也落不了网。”
“对呀,那李树心又怎样?”方玉卿跟上几步追问,“前些天,我瞧见他那个米行被人封了?”
“你们不看报纸?”我笑,阳光映在脸上,一点热度都没有。“报纸上不都登了么,荣升米行勾结商务局吴长兴副局长,行贿金额数万,非法囤粮,现予法办!兹有债权者,即日起到警察局备案。”
“真事?”她两个不由乍舌,面面相觑道:“这也太快了,那么大个米铺说倒就倒了?”
自作孽,不可恕。站在风里,我冷冷的笑起来。
“宛芳,不是我讲啊,你么还年轻,翠芳同你不一样的,虽然这事讲起来也是为了替金莺报仇,只是翠芳做事不留后路,我想起来也后怕呀。”方玉卿说着往脖颈上一抹,“你瞧,全是冷汗。”
“是哦,她这么一来,李树心同黄明德倒是都去蹲班房了,可是她咧,以后再出点什么事,可还有人敢帮她?宛芳,你好端端的袁太太做着,可不要被她污了脸面。”
两个都来劝我,我何尝不晓得,摇头苦笑道:“我从前也讨厌翠芳讲话行事都带刺,可她也有理呀,我么总是下不去狠心,害得自己现在要人没人、要钱没钱,就开个牌局么哪里能够长久的?我又不能再回去挂牌做生意了,她来我公寓楼上么,就算你们讲污了脸面,可也是救了我们两个人的路啊。乱世,我们有什么法子?”
良久,陈碧清叹了一声,惋息道:“你么,不敢把人家赵公子推开了,害得他留了洋还惦着你。那天挂电话来,我高兴得什么似的,谁晓得他就是着急你,一口一个宛芳,听得人好心寒呐。”
我低下头,却避不开愧疚。陈碧清瞧我这样,连连摇头道:“算了,不说他了。横竖也这样了,金莺就不高兴么也只好去找翠芳的,我们几个愁什么哟。”
要是这世间真有鬼多好?爱恨情仇,不会因为死亡终结。
转过一个弯,我看向身后,金莺的墓已经瞧不见了,却仿佛漫天漫地都是那绿油油的地葡萄,缠着我、缠着一夫、缠着金莺、缠着世人,不能如期望的那样:快意恩仇。
其实,我们都不如翠芳,她被伤了,还敢还击,我被伤了的时候,只晓得躲起来隐藏伤口……都过去了呀,无论世人怎样伤、怎样痛,到底都过去了。此刻,太阳明晃晃直射头顶,晨雾散尽,一天,最温暖的时刻缓缓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