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娣,看着点,当心碰着。”
“于妈,把那架屏风搬边儿上,桌子支中间。还有,你去催催王宝和,都什么时候了,订的三盒蟹还不送来!”
“好呀,太太,这里王局长讲他要带两个人过来。”这边没说完,那边阿敏又扒门框上回话。
满屋子乱理不清,我头也不回道:“你就是个宝呀,人家说要来么就来喽,回我做什么,这里乱成这样你不进来搭把手,在外面疯什么疯哟。”
阿敏翻了翻白眼,一步一挪还没走到跟前儿呢,我这里随手拎起沙发上的靠枕甩过去,骂道:“你也来了两个月了,还这么没眼色,不想做么趁早辞了,我这里伺候不起你。”
她嘴里嘀咕着,到底跟在招娣后面收拾起来,于妈冲我眨了眨眼,小声道:“她乡下刚出来么,太太担待些。”
“这也担待那也担待,就没见你们多担待我些。我让你去挂电话催蟹呢,你还忤在这儿干嘛!”
一顿好说,于妈扭着个小脚踅出屋去。这里才把大圆桌摆上,那边杏花楼的月饼送来了,后头又跟着梅陇镇酒家的伙计,堆着满脸笑,奉承道:“袁太太,您订的红烧狮子头、八宝鸭,还有四喜烤麸、凉拌蜇丝给您送过来喽。”
“这都几点了才来!”我埋怨着让招娣把菜放到小厨房,又取了五块钱给那伙计,“再这么晚么以后不敢订你家的菜了。”
小伙计接过赏钱,不住哈腰道:“今天中秋么单子多,我们老板讲了,其他的都放放,先给袁太太送来的。”
这里说着,王致和的大闸蟹和绍兴黄酒也送了来,一顿好忙,到底把厅里收拾了出来——可以坐二十人的红木大圆桌摆在当中,窗帘布换了米色带暗花的法国货,铺上几何花纹的中东地毯,又摆上才从英国买来的骨瓷餐具。
才收拾利落,那边一个人笑道:“过个节么,你也弄得这么麻烦,其实有什么意思。”
我抬头,是翠芳,穿一身窄袖梅红旗袍,腰际随身一紧,越发显得高挑苗条;波浪卷的头发松松挽了个髻垂在脑后,又时髦又妩媚,那双杏眼带笑不笑斜睨着我,扬眉道:“我这里方老爷也要来的,可坐得下哟。”
“才说的没意思么,怎么又要请人?我这里满了,你摆楼上去。”
翠芳撇撇嘴,不以为意,“我那儿东西没你的好,娘姨也没你这儿多,叫我怎么拿得出手呀。”
我这里还在同招娣一道安排坐席呢,耐不住她絮叨,推着翠芳往外头走,“你行行好,等我这里理顺了再来烦我。”
“那方老爷……”
“行行行,别说方老爷,就是圆老爷我也给他塞进去喽,你行行好,就饶我这一时半刻的清静吧。”
翠芳咯咯笑着前脚才出去呢,后脚警察厅的徐唯得、商务局谢天华,还有开绸缎庄的秦荣轩,做进出品贸易的吴松才跟着就从电梯间里出来。见了我两,徐唯得哈哈笑道:“难为这一对姐妹花儿在门口候着呢,也不辜负我们几个么家也不要了,中秋就在宛芳这里开宴的。”
“徐厅长肯赏脸么,这又算什么?再讲了,我这里吃了么,晚上还赶得回去陪夫人的,哪里就敢让诸位老爷为难~”说着,我暗地里拐了翠芳一把,她这才慢吞吞站出来,挽着谢天华道:“谢局长也不常来,我那儿可是冷清得很,走,我们楼上坐去。”
“哟,这里我才答应了袁太太,倒不晓得翠芳先生也摆宴呐!这要争起来,老徐,我们是帮袁太太呀还是翠芳先生呀?”谢天华一面说一面四顾大笑,连徐唯得也跟着起哄道:“我是不怕说出来的,老谢你的心思么全在这霞飞路的公寓里,我看袁太太要还是宛芳么,你怕早就要抢回家去供着喽。”
秦荣轩和吴松才也跟着起哄,“像袁太太这样会做人么真正难得,我家里那位昨天就收着袁太太的法国香水,今天不等我讲咧,人家先催着我来瞧袁太太,这样人情,难怪招人疼喽,要不是袁少爷抢在先么,我瞧不是她同翠芳先生打起来,倒是我们几个要打起来的。”
“你们几个惯拿我玩笑的,算了算了,我这里也请不起诸位老爷,还是家去吧。”我笑着作势要关门,那头,翠芳请的几个客人也到了,众星捧月一样围着她就往楼上去,临到楼梯口,翠芳回眸笑道:“你们抢你们的,我这里不陪了,就是有句宛芳的话么,不晓得几位老爷想不想听?”
“快讲快讲。”
翠芳抿嘴一笑,瞅着我道:“宛芳这袁太太也做了这许多年了,再不找个人么,我瞧她还装什么太太哟,干脆就成了**了……”
“你作死呀!”我几步追上去要打,被几个男客拦下了,楼上楼下笑作一片,都道:“只是袁太太不露这句话,要她肯露这意思么,还怕找不着这人呀。”
我脸上也红了,由不得低头先回屋里。这边满桌的菜也都上了桌,五花大绑的大闸蟹居中,其他徐唯得爱吃的八宝鸭放在离他最近的地儿,红烧狮子头自然摆在秦荣轩面前,余下小菜零星点缀,瞧着不多几样菜,倒是铺满了整桌。
客人陆续到齐,除了王临安带着方玉卿,陈碧清陪着新客人牛永基,其他都没带伴儿,加上盐务局王卫王局长并翠芳的老恩客方子临,一桌坐得满满的,再加只脚都挤不下了。
陈碧清啧啧叹道:“我说宛芳,你好歹也是袁太太呐,就不舍得多花几个钱外头请我们坐大桌吃大菜,非得挤在你这间公寓里头,跟个弄堂巷似的,憋屈得紧。”
我一面忙着给众人布菜添酒,一面回她道:“天天在外头么你也不腻?既然说了过中秋么,在家里挤些才显得出家的意思,你要嫌小就撤出来,我这里还没坐处呢。”
“哎哟喂,可委屈死我们袁太太了,来来来,我这里大腿上还经得起你。”陈碧清让出一双腿,才要拉我呢,那边牛永基恬着脸凑过来,“昨儿夜里才说的,你那双腿只好给我坐的,怎么才半天功夫,倒让给别人了!”
话音都被哄堂大笑给淹没了,哪里还听得真后头两个又说些什么村话。我瞧过去,桌上的人,只有王临安没笑,他眯着一双水泡眼,不住流涎,身旁的方玉卿拿着块帕子擦不停,见我瞧她,不由苦笑摇了摇头。
没人比王临安更老了,连带着方玉卿,也显出几分中年模样。可倒是他们俩比谁都长久。也难怪人家说的,要从良,找个王临安这样的,剩下的日子不多,想玩花头也没处玩了。
我瞧着这对“天长地久”的夫妻,由不得发了回怔,还没回神呢,被徐唯得敬上酒来,“袁太太,这头一杯得敬女主人您呀。”
“哟,这怎么敢,该我敬大家的,没几位帮衬着,我这里哪里张罗得开。”
“袁太太,你讲这话么是不是要我们几个以后都不来了?不成不成,为你这句话,罚酒三杯。”谢天华也跟着起哄,不由分说,两个人一左一右架着我灌得三杯酒下去,腹空酒猛,一下就有些突突的心慌。
他们几个见势也跟着敬酒,一轮下来,倒空了两瓶好绍兴酒,我俯在案上直匀气儿,那边陈碧清剥了只螃蟹送到我嘴边儿,替我不平道:“这才是又出钱又出力还不得好呢,宛芳,下回你别作东,让他们几个财主请我们也去外头风光风光。”
“外头?你要风光么只好藏起来风光了,你瞧瞧现在上海滩,又是明星又是舞女,还有几个先生风光哟!”牛永基说着笑道:“我瞧你呀也别挑了,等着挑花了眼么倒去贴给小白脸的,不如趁现在还没老透么跟了我去,别等老得掉牙了站在街边没人要。”
“去,我没人要?我来宛芳这里做老妈子也好过跟着你呀。”陈碧清手一推,那牛永基倒像橡皮糖似的贴上来了,趁势在她腮上一琢。当着众人,陈碧清又羞又恼,牛永基么得意得自抿了一口小酒,虚着眼睛道:“你当我讲笑话哟?这时候在外头混么,不说光景不同了,连客人也难伺候得紧,你以为个个都像我这样好讲话的?”
“去,吃两口酒疯劲就上来了,我也懒得理你,我同宛芳吃,你自己絮叨吧。”陈碧清说着又拿了两只团脐蟹,我两个也不上桌,就着旁边的案几,一口蟹一口酒,吃得倒自在。
“你别讲呀,牛老爷这话讲得有理的。”这里吃了一回,徐唯得接着道:“你们没听见说,上海滩出了个许世杰,把杜先生都不放在眼里,前些日子扯着个小明星就往家里拖,人家不愿意,打得鼻青脸肿的,下手那叫一个狠呐。”
我正剥得满壳黄,也不禁好奇道:“你不提我也忘了,是说有件什么事想打听来着。”
“好快的耳报神,我倒没听见这人。”陈碧清接了句,又瞅着外间压低声音道:“我就晓得咱们翠芳先生也不是好得罪的,上月,有个苏州客商想做她的恩客么,她嫌人家礼送得轻,人又土气,连人带礼扫地出门,好大的脾气哟。”
“那算什么呀,做先生么是有些矜持的。你倒没见那个许世杰,不晓得什么来头,黑的白的都不敢惹他,才听见这名字也不过年余,你瞧瞧上海滩凡是有些名气的舞场、**都是他的了。”
“连警察局都不晓得他的来历?”我忍不住问,又道:“我隐约听见他要把明园也拿下来,正同迟子墨较劲呢。”
正说着,门口翠芳一脚跨进来,手里还抬着只酒杯,听见这句,她冷笑道:“我当什么事呢,难怪迟子墨又来寻我,脸上连气色也变了,讲不了两句话又不耐烦要走,原来他也会遇着魔星呀。”
“你别讲,明园要真被那许世杰看上了,迟早也是他的。”徐唯得向一旁的谢天华连连摇头,“我瞧呀,咱们几个的太平日子也够呛。”
说得连我也笑了,顾不得满手蟹腥,且端起酒来道:“徐厅长要讲这话么,我们更没办法在上海滩立足的,到时候流落街头,徐厅长可还敢认呀?”
“哟,袁太太这话,我都不敢接喽。老谢,怎么样,咱们为了袁太太么,也要把这许世杰的底摸摸清吧?”徐唯得拉着谢天华向我道:“只是到时候摸清了么,袁太太可别瞧上人家财大势大,倒把我们两个给抛脑后。”
我尚不及答,翠芳冷笑道:“我倒要瞧瞧这人到底什么样,难道真的三头六臂不成?上海滩有上海滩的规矩,他要是神佛不敬的,就凭一身蛮劲儿,能走多远?”
话音不落,方玉卿娇滴滴笑出了声,引得众人都看向她,她笑得低了头,好一会儿才指着翠芳道:“我说你是个女中豪杰么到底没讲错的,你哪里是想看许世杰什么样哦,你怕不是想着他要谋那明园么,你要替你那老情人打抱不平的?!”
不待她讲完,席上哄一声全笑了。我也自端着个酒杯笑弯了腰,一抬头,瞟见翠芳的脸,半阴半晴,鄙薄的,她冷哧了半声,仰面,干尽杯中洋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