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包车里的女太太扭头看我,圆脸、短发,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倒像女学生似的精巧干练。
“宛芳,真的是你。”面前的人喜出望外,瞧瞧我,又瞧瞧前首的黄包车,为难道:“我说回来要去看你么,又是怕你嫌烦,今天正巧……”
“赵公子~”我打断他,脸上作笑,却是慌张得想逃,“你有事先去忙吧,别让人等着。”说着转身要走,赵之谨比我还慌,伸手就拦,“宛芳,难得遇上,怎么也要坐坐的。你等着……”
他回身交待了车夫几句,转向那女太太,笑意又上眉梢,“芬妮,我这里有些事,你先回去。”
那女太太乖巧点头,又替赵之谨整了整衣领,“我回家等你,你要吃什么宵夜?我做给你。”
“这样晚,不用了。”赵之谨说着瞄我一眼,又哄身边人道:“早些休息,我去去就回。”
黄包车轮滚动了,才跑出去半米,那女太太又伸头出来嘱咐,“要当心着凉呀,别在外头吹风。”
娇软的语音,在冷风里格外妩媚,直到远了,仿佛还在耳边环绕。剩下我们两个面面相觑,面前的人——脸孔胖了些,神情暖了些。像熟了的水果,已看不见曾经的年少青涩。
“宛芳,我晓得对面有家咖啡馆,不如去哪儿坐坐。”赵之谨一脸热切,倒显得我越发退缩——他已是新的人生了,我还恋着过去,在旧时代里无从新生。
“宛芳……”
“不了,改天吧。”我着急想走,在别人的幸福面前,更显自己孤单落寞。
赵之谨脸色变了变,极快又恢复如常,“那我们顺着走走,我送你回家吧。”
夜,什么时候变得嘈杂了?脚步、电车、嗽叭、灯光、喧哗,甚至连黄浦江流都清晰可闻,只有走在一起的两个人,默然无语。转过两条街,公寓楼立在不远处。我不自觉加快了脚步,他慢了半拍,跟在我身侧,余光瞟见,赵之谨的神色慢慢焦躁,没有了适才轻松。
不待到楼下,我收住脚回身道:“天也晚了,就到这儿吧。”
赵之谨乍乍的愣在那儿,片刻方抬头瞧了瞧眼前,唇边浮现些许苦笑,“我以为你搬家了,还在这儿呀。”
费了很大力气才让自己展颜,不晓得那笑容在对方眼里会是怎样,但我们两人都目光闪烁,在两两相对时,不敢正视彼此。“既然回来了,改天来坐坐,还是以前那间公寓。”
“好。”
我转身,又想起另一桩事,回头冲他笑,“别忘了带上太太呀。”
路灯下,赵之谨牵了牵嘴角,在目光转过时,露出几许复杂神情,五味其间,也不过瞬时。
这次,我不再回头,极快的跑向公寓,守门的锡兰人裹着厚重的头巾,咧嘴一笑,一口明晃晃的白牙,用憋脚的上海话冲我的背影道:“袁太太,今天来了好些人呐,都是我开的电梯咧。”
我已经冲进电梯了,铁栅栏层层合拢,外面,是锡兰人夸张的表情,更远处,是公寓外头赵之谨复杂的表情。多一秒,都不知如何继续。
电梯是个奇怪的铁盒子,你在里面升降,看见每一层的故事都不尽相同:一楼瞪眼吹胡的锡兰人;二楼在过道里喂奶的奶妈;三楼总能瞧见一个单身洋人,夜深了,还站在门口抽烟卷;四楼是一对年轻夫妻,有时笑了,有时又吵得厉害……再上一层,“叮”一声响,铁栅栏又层层打开,我那门庭若市的小公寓房间便出现眼前。
“太太,你回来啦。”招娣来得久了,也学得一身气派,我扭头瞧她,不禁问,“赵之谨回来了,你也晓得呀?”
她一怔,摇头道:“没听我家亲戚讲过呀,太太遇到赵公子啦?”
我也不答,一脚才跨进门呢,翠芳倚在厅前站着,挑眉道:“哎哟喂,这下又有得靠了。”
我不搭理她,径自脱了高跟鞋,往沙发上一躺。厅里,几个牌桌还没收拾干净呢,于妈同阿敏两个低着头抹桌子,见我来了,阿敏问,“太太要吃宵夜吧?”
“不用,你们出去好了。”
我是累了,屋里气氛就有些压抑,我瞅着众人都不敢讲话,只有翠芳大口大口猛吸烟,烟雾背后,她浓妆的脸,有些憔悴。
“今天也怪哟,这个时候你那儿没人?”
“哼~”翠芳鼻中冷哼了声,“天天缠着腻烦死了,我推说自己不舒服么,还嚷着要来看的,只好讲有事南京去了,要过几天才回来呢。”
这也是堂子里惯用的伎俩,欲擒故纵,惹得狂蜂浪蝶一朝相思,又赔上多少也是没数的。只是今夜,六十支烛光的电气灯下,翠芳粉得太厚、唇点的过红,不像她本人了,倒有几分方玉卿的样子。我不禁脱口而出,“这两年,你的客人倒多,就没个知心的?”
灯,恰好射在翠芳头顶,一个白的光盖,罩着黑的影。翠芳鼻翼轻抽,冷哧了声,弹掉烟蒂上长长的烟灰。
“那时候你说要自己做也是没法子的事,可是做倌人能做几年哟,你瞧连沈如月也找了个湖南客商嫁人了,你……”
“宛芳,我没记错的话,你年纪比我还小呀,怎么这么婆妈?”翠芳不以为意,说着自己倒笑了,走近了挨着沙发沿坐在我身旁,“难不成做了**么就是**的脾气?”
她说这话不止一次,我便是拉下脸孔同她吵,翠芳也没所谓。今天再听见这话,出乎意料也不气恼,只是侧过头去,隐隐的有些悲伤。
“我为了生意好么留你在楼上,你也为着我么沾光不少。我们半斤八两,谁也不欠谁的,谁也不用挤兑谁。”
翠芳紧挨着我坐,脸上一垮,片刻方冷冷道:“找个人,像你一样?还是像方玉卿守着个老货?要么像金莺喽,把命都搭进去的。”
一提这些,两个人都不肯讲话了。果然,无论换作谁,似乎都不曾如初想时简单幸福。生活,要么是坚强的笑,要么就嚎陶的哭,无论你看到的是哪一面,都不纯粹。
“再说了,嫁人有什么好呀,老脸对老脸,天天看着也烦。”翠芳猛地摇了摇头,转过身,又是一脸的笑,“赵之谨回来了么总是好事,当年负人家,这时候可要巴结着点。”
“巴结什么?人家有太太的。”半晌,我闷闷应了句,也说不上难受,只是相形见拙,自嘲道:“都是往前走喽,谁还肯回头?这要那白汉秋回来了,你也肯同他和好?”
“去,讲讲么你又提这个。恨得我牙痒,又怕得罪了你么,我那儿越发没人了。”
我也笑了,掐着她的腰道:“刚才还说烦他们人多咧,这时候又怕人少。你么自打自嘴,都不用别人说的。”
“我是自打自嘴喽,你又好到哪儿去?那时候对赵之谨那样么,连我都觉得你对他真没意思的,现在看来也未必。”翠芳凑近我的脸,两个人在沙发上闹,她忍笑道:“有太太也没什么呀,就凭他对你的老感情么,你要愿意,他那里离了来就你也说不准的。”
“罢罢罢,还提这个字。我是怕了,也不敢要这些,你这里要没客人没,叫于妈把厨房里的排骨年糕热了来吃宵夜好了。”
“我上头还有小笼包,叫她们一并油煎了吃。”翠芳说着一阵风似的去了,忽一会儿回来,一手端着小笼包,一手还带了碗糟田螺。“我睡到下午才起来,也没吃东西,招娣,你们私藏的好酒拿出来些,我今天可是要吃满瓶绍兴酒的。”
“你倒好兴致。”我也站起身,两个人同坐在桌前,倒有好久没这样清静吃两杯酒了。
功夫不大,桌上摆了那几样东西不说,还添了三、五样小食,这也就算丰盛的。翠芳果然饿了,一碗排骨年糕吃得好不痛快,又拿牙签挑细小的螺肉,我也跟着啃些鸡鸭骨头,没什么肉,香脆的滋味儿都在骨髓里,正好下酒。
两杯酒落肚,翠芳的脸色红润起来,向我悄笑道:“这几天你就没听见什么新闻?”
“怎么?”
“那个许世杰呀,听见说把明园里一个红姑娘给拉家去了。”
又是这名字,上海滩上的强人,也同堂子里的红倌人一样,起起伏伏没个几年,又有新人赶上来。我不禁皱眉,正色道:“这种人躲都躲不及,你倒四处打听他的消息。”
翠芳不管这些,吃了酒,满脸兴奋。“又没沾他半分,想躲还没处躲咧。你说这话就没意思,那杜先生难道也是能沾染的?偏又肯照应你呢?这些人么你不惹他还用得着他呢。”
“杜先生什么人?这许世杰什么人?你倒拿来比,也不怕传出去惹祸。”我瞟了翠芳一眼,她倒不觉得,吃酒吃得兴头,两根玉葱似的指头夹住田螺,红唇一吸,只剩下个空壳。
“再说了,明园到底是你的老窝,别看热闹看得一身臊回来。”
“哎哟喂,这也有得说,明园那档子事我早就忘了,那天见了迟子墨,多一会儿还没认出是谁来。我是死过一回的人,你还把我当从前的翠芳呐?”
“那也说不准,迟子墨这人最是阴险狡猾的。你忘了他是好,他可忘不了你,这麻烦上身了,有用得着的人,他都得走一遍。”我也端起酒杯狠狠灌了两杯。绍兴酒加了梅子,放在小风炉上煮着,酒香四溢,入腹暖融,再想起过去,也同翠芳一样,蒙蒙的,有隔世之感,不禁俯桌低笑了回。
“你又笑什么呀?”翠芳一双油手抹在我衣服上,灯矮,罩着她的面容,脸孔红了,一双眼倒活泼起来。“讲真的,什么时候我也去会会这许世杰,保不齐终身都有靠了呢。”
我听着不像,却也晓得翠芳的脾气,偏是难的偏好奇,也只笑道:“那敢情好呀,你真有这本事么,我楼上的公寓可就白省下来了,收别人的房租不比收你的高呀。”
“我知道,你早嫌着我呢。”翠芳半笑半嗔,借着点酒劲儿,干脆朝我身上一靠,“外头不是说了?袁太太清清白白的人,倒让那翠芳给抹得黑了。”说时咯咯直笑,“没我,打牌的男人么也坐得住?屁话!这才是一明一暗,一黑一白,宛芳,你的黑锅我都背了,你要怎么谢我?”
酒,其实没那么容易醉。醉,不过是人们借着酒劲说疯话。
我举着空杯,杯中还残留暖酒的余温,一线醇和酒香,隐约四散。她说的话,孰真孰假,连我自己也分辨不清了——当初留她的用心,也在光阴里被刻意模糊。夜深了,借着那点滴酒力,我脑海中,反复出现的,是一夫墓上的地葡萄,枝枝蔓蔓、纠纠结结,直到天地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