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中最累的时候,大概是除去脸上妆容的时候。累了整天,残妆都仿佛透着倦意。招娣站在妆镜前,递上湿棉纸,红红白白的胭脂擦了一张又一张,才瞧见胭脂下的脸,苍白泛黄,没有光彩。
“太太,今天赵公子又递贴子来了呢。”招娣小声说了句,又问:“还是回了?”
“回了。”我摆摆手,身心都松懈了,不想再考虑这些事。热水汀的温度刚刚好,让人昏昏欲睡,但招娣还在身边,嘀咕道:“这个月第三回了呢。”
我眯着眼养神,也不搭理她,半晌,只当她出去了,却是门口有人幽幽开口,“人家回也回来了,你躲么能躲到外国去?”
是翠芳,端着一碟生煎馒头,胡乱吞咽。
“你最近真是疯魔了。”我哧了声,靠在椅中,斜睨着翠芳,“这可又要到年关了啊。”
“怎么?”
“房租喽,一年一交,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呀。”
翠芳一听就来气儿了,手上的馒头往盘里一掷,“噔噔噔”到我面前,扬声道:“我什么时候晚了一天半天你再来讲我不迟,这时候就催,你什么意思的?”
我笑了笑,阖目打顿,又听她道:“你自己的事还拎不清咧,倒来惦记着我,不就是房租么,省得一年一交了,干脆你拿房契来,我就把楼上的房子买了也不算什么呀。”
“那敢情好呀,也省得我隔三差五还要让于妈去替你收拾的。”话音未落,翠芳两道眉毛倒竖,指着我就骂,“好呀,这还没多少时候呢,就明嫌着我了,你要这样,当初何必买了那公寓给我做生意呀?你自己吃好的喝好的,管我做什么?”
又是这些话,几年了,算不完的旧帐,都是这些话,连招娣也听惯了,见我们这样,她也不劝,兀自收拾着东西,手上不停。
“当初是当初喽,眼下嘛,我瞧你也无心做生意了,自然有了好靠山,我那房子卖给你倒省心。”
“你哪只眼睛瞧见我有靠山啦?”翠芳哧了一句,冷冷道:“你么,人家叫得好听呀,袁太太袁太太的,我瞧着么和**也没什么区别的——请客吃酒抽大烟,这会儿又多嫌着我不肯做生意。我倒想问问呀,我生意好不好么我自己的事,横竖不来吃你一口白饭的,你这么着急做什么?”
“房租喽。”我还是那句话,随口一提,堵得翠芳恨恨道:“你也小气,这点小钱么也值得挂在嘴边,臊得咧……”
讲完了,想想无趣,两个人都默然无语。她也不走,干脆坐在我床边把手上那十个指甲看了又看,举向我道:“这个粉色土得要死,你觉得呢?”
“土么看涂在谁身上喽,要是从前妈也涂这颜色,那真是……蛮土得咧。”
一句话想起从前,又都笑了,翠芳笑得滚到床上,嚷嚷道:“亏你怎么想得出来呀,妈那一脸老相,头发都掉光的,涂个粉色么,成个老妖精了。”
“**么,可不就是老妖精。”我淡淡接了句,翠芳笑声不止,指着我道:“我说多少好话么都不作数的,这句气话你又记住了。”
“我呀,专记你的气话,你的气话才厉害咧,气得人肝疼!”我回身向她,床边的穿衣镜,映着我们两个的身影,翠芳一袭苏州丝绸睡裙,镶着**边,像画报上的洋女人,我么,却还是穿惯了的洋红色捆身,下配一条葱绿软绸裤,像两个时代的女人,各有各的故事。
“说真的,你晓得咱们那个弄堂要拆了不?”片刻,她笑得停了,正经向我道:“那天我打哪儿过,瞧见多少工人出入,旁边几幢楼都在拆呢。”
“弄堂?哪个弄堂呀?”
“呀,还有哪个,你的宛芳书寓呀。”翠芳紧着道:“我问人么也说不清,我想进去瞧瞧么,妈也不在里头,也就算了。”
宛芳书寓?这名头从来没正式挂起来过,我只记得沉甸甸的红木牌子上,墨色的“沁芳书寓”几个字,还是一夫亲笔写的。这往后,那弄巷来来往往的客人与倌人,都入不得眼了。乍听翠芳这话,人有些呆怔,一瞬时,脑子里空白的,不晓得在想什么。
“喂,你听见没有呀!”翠芳随手扔了个枕头过来,手歪了,砸在梳妆台上,扫翻一桌子物件。
“你作死呀。”我骂了一句,打了个哈欠,趁势撵她,“走吧走吧,我可比不得你晨昏颠倒,我是错了时候么一夜都睡不着了。”
“哟,就你矜贵了,我么今天偏不走,闹到天亮,看你还敢催我房租不?”翠芳索性躺倒在我床上,抓了被头盖着。我这里正恼她言行无度呢,那边招娣悄悄道:“睡着了……”
果然,才这么眨眼功夫,翠芳呼吸渐沉,须臾,竟是响起轻鼾。我同招娣两个抿嘴忍笑,待要撵她也不能了,我轻手轻脚出了房间,扣上门,跑到烟榻上,想要睡,却是睡意全无,那夜,抽着鸦片烟,屋里云雾缭绕,恍惚中,也记不清究竟是睡了还是一直这么半睁着眼,直到天光发白,烟灯里那点忽明忽暗的灯火,渐渐黯淡了,最终熄灭。
第二天,我约了赵之谨,电话里,他有一瞬意外,末了即笑,“看来是个大忙人呐,找了多少次么找不着,总要等你自己得空了才能见面。”
我也笑,不知怎么,竟是轻松了许多,“你出去这些年么想见也见不着,好容易等你回来了,可不得端着些架子?好歹,我也是袁一夫明媒正娶的袁太太呐。”
听筒里,看不见两人的神色,连话语经过传输,也只剩下炸炸的笑声,唯有挂上话筒时,那声“叮”的脆响,仿佛落寞的,轻轻,挂断了电话两头的人难以言表的情绪。
我换了衣裳,在镜前站了良久,直到招娣来催才怔怔下楼去了。一路上,满腹心事也如同没有心事,往常许久才到的地方,今日一眨眼,黄包车夫已经在喊,“太太,到了。”
乍然抬眼,熟悉的地方果然变了样貌,弄巷口,许多工人来来往往,几家二层的小楼已拆掉一半,那些还没搬出弄堂的人家,低头弯腰,躲开堆弃的杂物,小心前行,也有衣裳单薄的乞丐,趴在那些废旧的物品上,左挑右捡。
“宛芳,怎么约在这儿了?”赵之谨从一旁招呼,闻声回头,他穿过人群,朝我走来。
像隔着时光一样,过去的人,在过去的街巷里,如同梦境。
我站在那儿,竟忘了迎,上次的偶遇一笔勾销,今天,才仿佛数年后的初见。
“这里要拆?”人群里,他扬高了声音,待话完,已经站在我跟前了,还是从前那个人呐,只是脸孔胖了些,神采飞扬,目光更似坚定了,煜煜有光。
我冲他一笑,转身,往弄巷深处走。“说是要拆,我想来瞧瞧。”
“茹芳还在?”他跟在后头,又问,“秦妈还是老样子吧?这回拆了,书寓要往哪儿搬?”
一个人离开一个地方太久,乍然回来,就好象光阴都会停滞。我回身瞧着他笑,笑得赵之谨也糊涂了,“怎么?我说错什么了?”
“没有,只是现在,上海滩上哪里还有什么书寓哦。茹芳去大上海做了舞女,妈么,人老了,只好回乡下了。”
他笑着,却一时无话,再往里走几步,就是当年的沁芳书寓,书寓的牌子已经被摘掉了,那块招牌处是发白的木板,雕色的门楼,苍桑陈旧,连门口那把铁锁,也锈蚀了大半,锁着半掩的木门,仿佛一推一拉,整栋楼就会歪斜。
阳光零落,撒在这斑驳的楼前,我站在一地碎阳里,身上孔雀兰的衣裳明暗如同水光。
“这些楼也久得很了,就是不晓得拆了以后做什么?”良久,赵之谨叹道:“这次我回来,也有许多地方不认得了。刚回来的时候很恍然,在国外几年,倒像过了一辈子似的。”
我笑,扬眉道:“洞中方一日,世上几千年?”
斑驳的光下,两人相视而笑。
“是不太一样了。”
“总会变的……”
像这弄巷,几千年、几百年或者几十年,你以为它永远不变的,毁坏也不过在一瞬间;扩而如同这茫茫的城市,立在海上的孤岛,你生在这儿、长在这儿,以为自己的一辈子就是它的一辈子,其实不然,一座城,可以看尽人世的浮华,最终,到底也有土崩瓦解的那天。
人世如蜉游,世事亦如是。
“宛芳,旧的时代过去了,新的必然到来。那时候,会越来越好的。”赵之谨突然很激动,拉住我道:“我晓得,这里一定是你不愿揭开的疮疤,但新时代里,必定人人都在奉献,又人人都有收获。”
是吗?我抬头,看弄巷里那一线蓝天,像一条河一样,浩浩殇殇,没有起点也不见终点。
“你晓得吗?我现在怎么生活?”
“嗯?”
“我在家里设了牌局,请大家来推牌九、打麻将,这里头自然不是那么纯粹的……”我顿了一下,继又道:“金莺死了,翠芳犯了事,出来后,我用余下的钱把楼上的公寓顶下来,她依旧做她的先生,我这里的客人要是赖着不走,自然就送到楼上去了。翠芳说我是……**……”说时,凄然一笑,这样坦荡的说出来,连自己听着也不像了。
“宛芳……”
“我没有抱怨,我是在想,街上学生天天闹事,外头风声一天比一天紧,上海虽然照样歌舞升平,但或许你说得对,新时代总要来的……”
“是啊,新时代,像西方那样,人人有衣穿有饭吃,个个都自食其力不好吗?”
“自食其力?之谨,我从小学的,就是迎来送往,除了这个,我一无是处。”我踩着脚下的碎阳,走到那道门前,铁锈的锁,不敢上前推开。
那是一道厚重的门,里面,锁着我的过去,我生怕看见,又不舍它从此消失——一切,从那里开始了,而不会在那里结束,光是想想,后背生出些许凉意。
“无论这时代怎么变,对我来讲,都没什么分别了。”
“宛芳,不会的,我一直觉得你应该去国外瞧瞧……”赵之谨一急之下,拉住我,在那个窄小的角落里,我二人,相对咫尺。
这话,似曾相识。然而时间太久了,从记忆里搜寻,竟一时想不起来。一瞬的尴尬,赵之谨放开我,错开身去,我瞧见他激动得红了的脸,像许多年前一样,但总有些不同了——我们在对的时间,遇上了错的人,又在错的时间里重逢,永远不能契合。
“下次,带你太太来吧,我那里虽然人多,到底也还算不丢人吧!”我勉强笑了笑,那边,也是牵强的笑意。
“是哦,芬妮……我们在国外认识的,说起来芬妮祖上河北,竟是世交,我们……”
“你们真般配。”我接过话头,再看一眼那衰败的旧楼,一步,跨入外面的阔道里,蓝天如碧,孔雀蓝的旗袍妩媚耀眼。
身后的赵之谨微一迟疑,终于笑了,大步也跟了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