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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两芳
    一觉天明,难得无梦。

    洗漱间里的大镜子面前,是不施脂粉的自己,头发毛燥的,眼皮还有些浮肿,乍一看,差点没认出来。我朝镜里的自己挥挥手,呲牙笑了。镜中的我还是个单薄女子,穿着从前湖绿色的捆身,显得皮肤腻白发青。不上妆,还有从前稚气的影子,待描眉点唇,一番收拾,利落了,又变回这公寓的主人,目中有岁月的圆滑,无法掩饰。

    头发抹了发油,还是梳不服贴。我踮着脚尖,尽量离镜子近些,眼睛周围细小的血管微微发红,腮上几粒雀斑也是淡赤色的,整个人,像面纸一样透明轻薄。

    “招娣……”我喊了一声,外头没动静,探出半个身子,过道里,连个人影也没有。“招娣,去把我的织绒褂子拿来。”扬高了半个音调,依旧没人应,我恨恨骂道:“一瞬眼就没人了,我死在这里么你们也不晓得!”

    说时大门外头一阵急促的脚步,有人不乘电梯,“咚咚咚”径直跑上楼来,还不等听清楚去向呢,外头门敲得山响,一阵急过一阵,这家里,真就没个人出去应门。

    我随手扯过一件浴袍披在身上,被那敲门声催得头皮发麻,一叠声喊“来了来了……”这边才打开门,那边翠芳直冲进来,歪歪斜斜就往里屋跑。

    “这是怎么了?”我紧着追过去,她满头波浪卷跟个鸡窝一样乱作一团,身上单穿一条杭绸薄旗袍,领子敞开的,露出一抹象牙白抹胸,一头跌倒在烟榻里,绻着身子,也不答话。

    我心知不妙,拧了条热毛巾递过去,翠芳扭着身子接过毛巾,依旧俯首,把那毛巾按在脸上,片刻方咬牙道:“小赤佬,别哪天栽在老娘手里么让你好看的!”

    “大清早的,和谁呕气呢?”我问了声,下意识往屋外看,也没人跟着,也不晓得昨天谁又在她那儿过夜了。“谁那么胆大连翠芳先生也敢得罪呀?”我笑着还要说呢,翠芳猛然转过身来,我这里满脸的笑乍乍僵住了,倒吸一口凉气,只叹出半句,“呀……”

    翠芳一只眼睛青淤的,半边脸肿得老高,敞开的领子下面一道道红痕,最糁人的,是咬破了的嘴角,渗出一滴乌血,已凝固了,挂在唇边,如一颗痣,生根在那儿。

    “这是怎么说呀!”我低呼着替她擦拭,还不曾碰上呢,翠芳“嘶嘶”喊痛,眼里,却是红得冒出火来。

    “等着瞧,老娘不是这么好惹的!”

    “你招惹谁了?”我还在问,一面又急得团团转,找个药膏么翻遍了找不着。翠芳冷眼瞧我,鼻中冷哧,“你这家当得,连个应门的人都没有,可好意思说自己用着这么多人呐。”

    “你顾你自己吧,这时候了还有力气同我吵,有什么意思呀?我就是不会当家么总不见得被人打成这样的。真是,什么人也下得去这狠手!”

    一句软,一句硬。她闷声不吭气,低头只管点烟枪,那烟枪又湿了,半天点不着,我瞧她一双手瘦得见筋,也是青一块红一块的,握个烟枪也握不稳,十个指头直颤。

    “到底什么人?”接过那烟枪,我低声抚慰着,一时烟枪也着了,烟泡也烧好了,翠芳一口猛吸下去,脸上神色随那口香烟吐出,方慢慢缓和下来。

    “你倒是说呀……”

    她嘿嘿冷笑,露出一点牙,尖利泛光。正要说时,招娣挽着个篮子踅进来,指着外头问,“这是哪儿来的一群野人,凶神恶煞就往楼上冲呢。”

    翠芳把烟枪一扔,撸着袖子就往外走,口内直骂,“这欺人么也有欺到家里来的,我倒要看看你敢把老娘怎样!”

    我也忙不迭跟了出去,一路系着衣扣,一路吩咐招娣,“不晓得得罪了谁,你快挂电话给徐厅长,也叫他来扑扑火。”

    “哦,晓得啦。”招娣还不及细问呢,我这里已经跟了出去,才在楼梯上,就听见上头噼里啪啦一阵乱响,翠芳扶着栏杆,反倒站住了。

    “快走呀,你要让他们把家拆了啊?”我喝她,翠芳不动,反倒往后退了半步,调开目光,闲闲道:“他们要拆么你也拦得住?”

    “你!”我是又气又急,又不好发作,几步冲上去,楼上门敞开着,对过那家虚掩门缝向外张望,见了我,“啪”一声又关得死严了。

    这时候也不晓得追究前因后果,冲过去又嚷,“这是做什么?”

    里头的人乍听见声音,都回过头来,全是街上衣衫不整的小喽罗,为首那个,一头寸发,根根如刺,戴副金边墨镜,手里夹根雪荚,倒是一身西装革履,身材又高又壮,却是没半分斯文样。

    他吐了口烟圈,带笑不笑斜睨着我道:“这又是哪位前清的长三呀?怎么,也想赶着同本少爷玩玩?”

    “你!”我气得不好,张嘴却不晓得怎么骂。他越发得意了,拨开众人走近前,低着头好一番打量,“我听见人说长三么规矩蛮多得咧,普通人家连个小姐也比不上的,以为怎么稀奇,哪里晓得还有上赶着送上门的长三哟,看起来,比舞女也差不了多少嘛,是吧?”说着眉毛从墨镜背后扬出来,引得那帮小喽罗跟着起哄。

    我气急了脸,却是退回半步,冷笑道:“长三么自然好同小姐比,就好象流氓也不好同少爷比的。这满上海,寻遍了,哪里找见亲自带着一群鳖三到人家家里来闹的少爷呀!”

    他脸色也一沉,死盯着我,摘下墨镜,是双细长三角眼,微眯着,凑近前厉声问,“这是哪位呀?”

    问我?其实是问他的手下,不待答,已然气得鼻翼喷张了,还有咬牙切齿的薄唇……无一处不梭角分明的脸孔五官扭在一处,狰狞道:“老子就砸了,你还敢拦着不成?”

    话音不落,就手抄起一只瓷胆花瓶砸在地上,“咣当”一声脆响,碎片溅了满地。

    “怎么?你倒是拦呀?”他喷着满口酒气,直欺上来,说话连自己的墨镜也砸了,指着地上道:“我这个可是英国货哟,碎在你们这儿了么,你们拿什么赔?”

    他那帮跟班越发兴起了,砸的砸、打的打,连头顶的电气灯也一气儿给捅了下来。我气得不好,待要吵么,连对方是谁也不晓得,见他们这样,免不了一番争执了,干脆撸了袖管,也抄起家伙就砸,那人叉腰看着,诧异之情一亲而过,末了叨着烟卷,含糊笑道:“这才爽快咧,现而今上海滩哪里还有什么书寓呀,这里砸了么蛮好也去挂个牌做舞女喽。”

    屋里的人,跟着魔似的,都砸红了眼,我错眼瞟见翠芳站在门口露了个头又躲回去了,一面恨她胆怯,一面自己也怕将起来,刚才那股子蛮劲儿一过,心里虚虚的不晓得这人是谁,一犹豫,手上便跟着慢了,他们倒砸得起兴,厅里毁了不说,又直往内室冲。我怕翠芳屋里藏了私货,急得挡在头里,喝道:“你们砸完了还不走人?这里再闯进去,我怕你们赔不起!”

    “哟,就几幅春宫么,有什么赔不起的?你起开,你要拦着我连你也……”

    “怎么!”急到极处反生急智,我一挺身向他,脑子里空茫茫也不晓得躲了。“你还敢动手打我不成?你倒问清楚这里是哪儿?我是谁没有就敢撒野?我让你两分么你还得了意,我话说在这里,你要敢进去,我也不拦,只是要怎么赔么,只好请徐唯得、杜月笙几个出来替我寡妇失业的作主了!”

    说徐唯得还好,提起杜先生,那人脸色到底沉了沉,好整以暇,笑笑望着我,“哟,来头不小呀,这么说起来,我还非进去不成喽?”

    我也全凭一口硬气,强忍着那点恐惧,扭头道:“进去也好,不进去也好,我这里送了单子,你照单付款,叫人送到袁一夫府上。”

    屋里静悄悄的,在刚才的一阵乱响之后,格外寂寂。其实也不过眨眼,倒觉得过了很长。那人几次打量我,朝后退了几步,“好,袁太太是吧?我今天要是砸错了么,自然给袁太太赔礼,要是这还是那什么吴翠芳家里么,你只管告诉她,本少爷呢,软硬都不吃的,她那套,趁早收起来,省得下场难看!”

    “你叫我传话呀?你谁呀?红口白牙的,我传什么话呀!”我哧了那人一句,见他自往外头退了,心里也是稍松,往门边一靠,兀自硬气,“翠不翠芳的我不晓得,你既然出来寻仇么,可有不打听清楚的道理呀?你这里走了不要紧,等着局子的拘票吧!”

    那人已经到了门口,听见这句,哈哈笑了起来,手指我道:“好好好,这要没有拘票么,我看你还这么嘴硬!”这里说着,双手一拱,告个“告辞”,人一转,一阵风来的,又一阵风去了,那披在身上的西装,倒像长衫似的,飘飘扬起来,人出屋了,衣角还在屋里一闪才过。

    一早上又气又急又怕,这人才走,我身上一软,朝后靠着几乎要坐在地上,片刻,翠芳才乍乎乎跑进来扶我,“你吃了豹子胆呀,这人也敢顶撞。”

    我瞪她一眼,也懒得搭理,翠芳唠叨道:“你就挂电话叫徐唯得怕也是不顶事喽,我瞧着么,以后上海滩都是他的喽。”

    “到底什么人呀你也敢沾染?这要他横起来,我们两个人做什么抵挡呀!”我忍着气,还是忍不住冲她吼,尖声喝道:“你当长三当腻了?当腻了找个人嫁呀!这种流氓你也看上了?还不如当初跟着那个小白脸吃苦过穷日子咧!”

    翠芳脸上挂不住,也来了气,“你吼什么吼呀,你当我想呀,谁晓得是这么个疯子,一句话不和翻脸就不认人的,打了人不讲哦,还上门来砸。他一个流氓也罢了,你也跟着不讲理?”

    “我不讲理?我不讲理替你挡在头里?”

    “你不是怕你那些家私!”她一语戳中我的心病,指着屋里就嚷,“现如今不让抽鸦片烟了,你藏了些福寿膏么怕人讲,又放到我这里,这时候怕他们搜出来,自然你比我急,说出去谁的罪大呀?我是不怕没脸孔的,你倒不怕你袁太太的身份,并那些福寿膏一起,都写进小报里?”

    适才是怕,这时候变作心寒,阵阵发虚,我看着眼前的翠芳,如同不认识的陌生人,争急了眼,一头乱发,上下跳着,一气儿说个不停。

    我们也是一同出来的姐妹呀,又历了那些患难,为何总不能贴心呢?她句句戳我,我也不肯完全坦白。两个本来相依的人,就像刺猬一样,挨得近了,一身伤。

    眼前一片模糊,连她的样子也变得不甚清晰。我累了,许多年强自硬撑着,待一静下来,真不知究竟为何?所以我怕安静,所以我要歌舞升平,所以我离不了那些牌局,所以我总是掩没在鸦片烟的浓香里……但总有一时一刻,会硬生生把那些伪装都扯掉,由不得你要面对这些年、这些人、这些感情……我不愿承认,但其实,已然千疮百孔。

    我最恨这样的命了——悲伤着,却不能就此放弃;绝望了,却要收拾心情继续上路;分明憎恶,但为什么却有离不开的理由?始终渴望,但渴望永远只是无法到达的彼岸……

    翠芳的愤怒,被招娣打断了,她怯怯站在门口,低声回了句,“徐厅长讲的,什么人这样胆大,他那里吃完酒就来……”

    一句没完,翠芳指着我哈哈大笑。

    我晓得她笑什么,心里死灰一样,拍拍衣袖,出屋时顿住了脚,回身向她道:“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样恨我?要是这样么,不如我替金莺死了还好,省得我们姐妹,最后这样相处……”

    翠芳愣在那儿,半晌,我听见身后的她,哧哧冷笑半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