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芳么,迟早是祸害!讲句难听的,姐妹里除了你么谁敢帮衬她呀,她倒好,一点半点不肯吃亏的。时候长了么,我瞧你们姐妹都难做哟。”陈碧清说着捏起一只田螺,鲜红的唇凑上去,吸溜一下,那田螺只剩一个空壳,扔在旁边的大瓷盆里,已经堆了满盆空壶并些鸡鸭骨头,我两个吃了一晚,倒还不饱足。
“这也算不上帮喽,她现住在我的公寓么,人家砸也是砸我的东西。”
陈碧清瞟了我一眼,她额上开始脱发了,厚粉也遮不住两只大眼袋,眼圈乌青发黑的,又是一夜没睡。
“能砸几个钱?你就赔不起?她现在把谁放在眼里?依我讲,你蛮好把公寓顶给她,从此她是她你是你,井水不犯河水么才好咧。”她喋喋道:“我听见说,是许世杰带人来砸的?”
“来的时候也不晓得是谁呀,问她么她也不肯讲的,等走了才知道是这么个混世魔王,我虽拿话堵回去了,知道他吃不吃这套呀。我这里还愁咧,这要万一他不肯罢休,我挡在中间,总不是事呀。”我说着叹了一声,又道:“你是没瞧见呀,那个许世杰哟,人高马大,比从前什么黄老虎还凶些,眼里耳朵里,哪里容得你分辩,反正就是先砸了再讲喽。”
“翠芳到底怎么惹人家了?”陈碧清凑近前,她额上的纹越发清晰了,伸长了脖颈,半佝偻着肩膀,咻咻笑道:“照理说,翠芳也是玩老了的,倒应付不了这许世杰?他是肯挖井么,翠芳还不够他挖呀。”
我也由不得低头笑了,嗔她道:“这样村话,让翠芳听见了么有你好看的。”
“哎哟喂,大家什么出身?她能做我不能讲呀?讲讲么蛮好的了,总比整天板着个脸孔,不把姐妹放在眼里好呀。”陈碧清不以为然,斜眯着眼,一双腿,盘在椅上,停了田螺,又磕瓜子,一张嘴么,反正是不停的。
我突然想起她同赵之谨,也曾经是一对,那时候,陈碧清算不得红,在上海的长三堂子里,她也算不得美。妈讲的:陈碧清么,脸孔倒不难看,就是老板着个脸,嘴角又往下垂,一副薄命相,跟谁也不长久……
“你那个牛永基……”我问了半句,见陈碧清撇了撇嘴,晓得不合她的意,也不好继续。
好半晌,陈碧清到底把瓜子也磕得够了,剩下手心里半把扔回桌上,向后一靠,伸足了懒腰。“堂子里么,不管是老鸨还是倌人,都讲我是个傻的。”
“嗯?”
“我这些客人里,算来算去么就只有一个赵之谨拿得出手,偏是瞧上你这妮子了,闹得我也没法么只好放手喽,那时候,被妈妈好一顿打的呀。”她提起往事,嘴角一牵,似笑似叹。“我说找你寻仇的,怎么倒成姐妹了。看你一个人也不容易么只好饶你这回喽。”
我也笑,与陈碧清两个隔桌拧在一处,乱嚷嚷道:“这时候赵之谨回来的,你去找他理论,说不准他心虚么又怜香惜玉起来了。”
“去。我是野鸡啊,上赶着没人要?”陈碧清一双眸,在灯下亮起来,提及往事,她像是年轻了几岁,且笑且闹道:“再不然是翠芳喽,白给人家么还被人打一顿的。”
这里话音不落,那边“咚”一声门响,翠芳铁青着脸站在门洞里,叉腰冷笑,“上赶着怎么了?倒没见谁矜持么矜持成个太太的。”
陈碧清自知理亏了,也不敢驳她,起身就走,两人擦肩,翠芳淡淡道:“可别一辈子这么不温不火么,连人家方玉卿做姨太太都比不上的。”
陈碧清脚下一顿,我瞧她咬着唇,只当二人要争起来,正想着怎么调停呢,她急步出去了,一言未发。
“你来做什么?”我扭头依旧磕我的瓜子,翠芳气哄哄冲上前,正待她发作呢,她抓着我手臂道:“走,快走。”
“去哪儿?你疯呀!”
她也不答,只冷笑道:“你要是不去么,被人端了你的鸦片窝子可别来怪我哟。”
“你晓得你在讲什么呀?什么鸦片窝子呀?你哪只眼睛看见我这里有什么鸦片了!”
翠芳倒吸一口冷气,一弯腰,干脆跪在我跟前,“我的姑奶奶哟,这时候你还跟我呕气么有什么意思的呀?你没见这两天我的客人一个都不登门的,我挂了电话去问么,个个跟避鬼似的,连句整话也不敢讲,你倒不想想什么道理?”
“道理?你去惹了那莽汉,又怕得罪人,只把我冲在前头,现在晓得怕了?晓得怕你自己去了结呀,翠芳先生呀,什么手段没有,倒对付不了一个许世杰?”
“你当我还在玩笑呢?”翠芳气上来,正要发作呢,又忍了回去,抱着我的腿道:“这次么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只换了衣裳跟我来,把这事过去了,你要怎样就怎样,你要房租么我出双倍的,你要嫌我碍眼么我立马就搬,你要不放心,我就嫁个孤老头子也没所谓呀。”
我心里疑惑,没见翠芳这样怕过,就是从前惹了迟子墨么,也是吃亏不肯低头的,低着眼睑偷瞧她,翠芳神经质似的念叨,“咱们姐妹平常斗个气么值当什么呀,你倒忍心看我死?”
“你这是什么话?就是得罪了他,砸也砸了、打也打了,哪有为这点小事要人性命的……”话说到这儿,我一顿,乍然反应过来,捏着她的手道:“你倒说说看,你究竟怎么惹着那魔王了?”
翠芳头一低,半晌没言语。
“什么时候了你还瞒着我?你要瞒着我么我拿什么帮你?”我恨得跺脚,骂道:“你倒去找什么白汉秋呀、迟子墨呀,你肯交心交底的人,怎么这时候倒又不去了?”
“宛芳!”她打断我,再抬头,目光盈盈有泪。“我晓得我混蛋,只是你不帮我么我只有死路一条的,你要过得去么我这里就走,就是走了,咱们姐妹也再见不着了。”
“什么事?你倒是讲呀!”
“我替迟子墨挖他的底呢……”她一咬牙合盘托出,惊得我张大了嘴,竟是说不出半句话来。
“我晓得呀,迟子墨牲畜也不如的。”
“那你还帮他?你作死呀?你作死蛮好早些年就去死呀,别害了金莺又来害我!”
翠芳掩着头呜呜直哭,问得急了,猛地从地上站起来,哭道:“他是个牲畜么也对我呀,那时候你有一夫,金莺有李从益,个个都有相好的,我有什么呀?肯出钱捧我的,不就是迟子墨?就算他没良心,来堂子里逛的,有几个有良心?这时候他来求我,好好一个明园,我也不忍得看着就被人莫名其妙占了呀!”
明园,还是当初的明园。从开始第一眼的古香古色,到今天的灯红酒绿,我看着明园一天天变了样,这里面,也有一夫的影子,却挡不住时代变迁的步伐,他的身影同样被淹没了。一座园林从来没有这样快易主,强强交叠,连迟子墨也变得束手无策了吗。
慌乱中,我也不思追问她细节,左顾右瞧,喊了阿敏来,又是个没用的,于妈么,只晓得做些粗活,招娣也学会看眼色了,哪里能全心托付。我把她们几个都叫来了,想想又挥手喝出去,屋里,只有我同翠芳,我拉着她问,“你讲句实话,你只是摸底么还是背地里做了什么?”
翠芳哽咽着不肯与我对视,一张脸全花了,眼泪鼻涕还是不止。片刻,拿眼觑我道:“我能做什么哟,就是迟子墨讲么,看有没有什么把柄。我瞧他出来赴约么只带只皮箱,就趁他,趁他还睡着,拿了里面几张纸……”
见我着急,翠芳接着道:“又不是钱呐,几张写着洋文的纸么算得上什么哟,哪里晓得他醒着的,见我翻东西还装睡,等我把东西往衣裳里塞么,跳起来抓了头发就打人,那天要不是我跑得快么只怕没命回来的!”
我听着头皮发麻,只管一叠声问,“你闯下祸,又不同我讲清楚,这下连我也扯进去,晓得他是什么人,做些什么事?你倒为了迟子墨,把半辈子的脸孔丢了不讲,连小命能不能保住都难说。这事,我是没能为的,你既然敢替迟子墨谋划,你自己去把这事解决喽。”
“我?我能怎么办呀?”翠芳哭丧着脸,拉住我不肯放,“好歹,你晓得的人多,又有袁太太这名号……”
“你讲的,顶个屁用!”
“宛芳……”
“我只好替你挂个电话给徐唯得……”
“我求过的呀。”翠芳只剩下干嚎了,扯着噪子道:“那天许世杰走了我就偷偷给徐唯得挂电话了,听见是这么个人,徐唯得那个死胖子哟,推得一干二净的,哪里肯出面了。”
“那……”我左思右想,把往日相熟的客人都想了个遍,除了徐唯得还算唬得住黑道上的人,其他更说不上了。
“宛芳!”翠芳定了定神,拉着我道:“我想过了,这事情么,只好请杜先生出面的……”
“杜先生?”我心里踌躇,还自犹豫,翠芳紧着催我,干脆替我找了件翠色旗袍,又把貂皮大衣也一并翻出来了,“别多想了,杜先生么好歹肯卖你几分面子,这些年你也不肯轻易求他,这时候只说他砸了你的场子,杜先生就看在十三少面上也要管顾些呀。”
我还没拿定主意,已被她架着换了衣裳。偏恰那边招娣递过话来,“太太,刚才有几个电话呀,接起来么又挂断了,接起来么又挂断了,这……”
翠芳和我相视一眼,两人的慌乱变作紧张。
我拎着小包,走到门口,突然有些怕——这公寓,上海滩多了去了,只是我不舍得一夫的气息,那些共同生活的印迹,若是为这个连家也保不住……
不敢再往下想,我把翠芳往屋里一推,厉声道:“今天我就去一趟,只是你听好喽,这事过得去么最好,要是过不去,你可别怪我撇清。”
翠芳怔在那儿,转身时,瞧见她的脸,凄然自嘲,一直瞧着我,直到电梯下去了,目光依旧注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