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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杜府
    杜府可不止一个,几处跑下来都扑了个空,最后车子停在上海近郊,那座花园,还在那儿,连模样都没变,只是易了主,于是,便多些感慨。

    花园的青石板路蜿蜒向前,穿过月亮门,是一个不大的水池,池里种了莲花,这时候已尽数枯芜,只剩下几枝败叶不及清理,孤零零依山石落脚,腐朽衰败,不堪一赏。错身处,一座假山,山上有亭,半掩在及腰高的矮灌木里,亭角飞扬,青色的琉璃瓦碧亮映光,小小一角,也有煜煜之感。

    熟悉的地方,却是情怯。我站在门前停住了脚,引路的下人疑惑瞧我,那敞开的雕花门里,隐约可见屋里陈设依旧,只是薰香点蜡,晴的白天,恍生前世之感。

    “袁太太呀,怎么,你倒不认识路啦?”杜月笙第三房姨太太孙佩豪斜刺里迎上来,拉着我往屋里走,每走一步,心中悸悸,不敢回忆,却不知为何,怕得简直想掉头就走。

    “这花园么那时候还是袁太太手上买的,你也不来瞧瞧,可还和从前一样的呀?”她说着又让下人备点心,问我道:“茶还是咖啡?”

    “三太太,别忙了,我坐坐就走。”

    “袁太太是稀客哟,哪有坐坐就走的道理,我家老爷在后院子听戏呢,戏完了就来。”

    “杜先生还是戏痴呀?”我笑道:“听见说四太太也是学戏的?”

    说起这个,孙佩豪撇了撇嘴,坐在我旁边的圈椅上,摇头道:“我们老爷么就爱听个戏,只要戏上来,天塌下来也不管了。我讲的,你要听么干脆家里搭个戏台子,也让四太太唱给大家听,省得出去么闹出多少故事来。”

    我抿嘴笑,也不便接她的话,一时咖啡上来了,香得满屋,三太太招罗道:“这个新上来的咖啡豆,袁太太尝尝可还好。”

    “杜府的咖啡可有不好的呀,闻着已经香得不得了。”

    三太太笑得满面,又叫下人备菜,拉着我道:“你来了,一定要打八圈的,我这里么没什么好,就是刚有人送来些鲜鱼鲜菜,咱们牌打完了么,菜也刚好。”

    “这……”我哪有心思陪她打牌,又不好明讲,正为难呢,那边哈哈笑着,笑声渐近了,人还没入屋,先听见他道:“袁太太好久不来,稀客稀客呀。”

    “杜先生。”我起身迎他,正要说话呢,后头跟着一个声音,朗朗无碍,直冲来道:“今天这戏么杜先生听着可好呀?”

    一回头,我整个人僵住了,目光定在他身上,挪也挪不开,杜月笙一面赞着一面向我道:“袁太太,你不晓得,这位许世杰,是我拜把子的兄弟,来上海做事么也有一年半载了,人都叫他许一霸。”

    说着哈哈大笑,开怀道:“霸王么我见的多了,都没有许老弟那点气势,他只亏在唱腔差了些,身端姿态么连唱老了的角儿都比不上。”

    唱腔?霸王?戏子?我脑袋里如有蚊蝇在飞,嘈嘈作响,乱作一团。三太太拉着我道:“你不晓得呀?许先生么同我们老爷一样,是个戏痴。他两个,还一同扮上唱过咧。”

    “不敢不敢。这位是……”许世杰斜睨着眼,似笑非笑,“瞧着倒有些面善呢。”

    “哦?那才好咧,许老弟,你不晓得袁家呀?半个北平也是他家的。”杜月笙兴致正高,也不看我两个对峙不肯挪步,兀自嚷嚷,“袁太太么,袁家十三少的少奶奶,她也会唱,改天你两个唱一出。”

    许世杰眸里的笑意越发深了,侧着半边脸,朝我微颌首道:“那倒要讨教的。”

    “杜先生,我家里还有事,改天再来拜访。”我扭过头,声音还是控制不住尖利了。

    杜月笙恰好端着茶杯吃茶呢,还是三太太上来劝,“今天说好了的,牌不过八圈么,谁都不许走。哦,只许我家老爷到你那儿摆个牌局的,就不许我作回东?来来来,牌都码好了,许先生一起来。”

    不由分说,拉了我就往厢房去。

    牌桌上,四双手画着圈,麻将牌“哗啦”作响,牌局上面,各作笑脸,牌局下面,却是各怀心事。

    我哪有心思在牌面上,几张牌发出去,不是叫人碰了便是胡了,三太太奇道:“久闻袁太太好手气的呀,今天怎么这样背运。来来来,你坐我这里,我这里顺风顺水,一会儿就要翻倍的。”

    “那怎么好……”话音不落,已被她拉过去了,恰好,同许世杰对面,他瞅我一眼,手上不停。“袁太太么,不是手气不好,是心神不定。我瞧着,吃它几粒安神丸,诸事不管,就什么都顺了。”

    诸事不管?强光下,对面坐着的那个人,一脸痞气。我哧笑半声,向杜月笙道:“这位许先生话讲得好听呀,杜先生不是不晓得,家里那点事么,说出来不大,由着不管么真要翻天的。”

    “你那几个娘姨并几个牌局,了不起么又是客人们捏酸吃醋。这点小事,袁太太还摆不平哟。”杜月笙头也不抬,一张二饼打出来,三太太分明正等这牌,却是笑着过去了,接过话头道:“我上月还听见讲那个谢天华谢局长,捧了多少场不说,连自家生日也请在你那里,袁太太这脸孔么,够大的呀。”

    “人家可是上海滩出了名的‘三两金’,别说谢天华了,当年同十三少的风光这还没人能越呢。”杜月笙说着又道:“才子佳人,一段佳话,只可惜一夫走得早,留下你一个么,也算难了。”

    都是些不愿回首的往事,经人提了又提,再痛再美再纠葛,也不过人家嘴上的一句闲话,茶余饭后,供人谈资。

    “三两金?这又是什么出处?”许世杰扬眉打量我,不待旁边兴奋的三太太答他,我抢先道:“陈年往事,我都不记得了,杜先生么蛮好也忘了的。”

    说时,话音又沉又冷,杜月笙斜睨了我一眼,笑道:“老糊涂喽,只好关起门来听听戏唱唱曲,再提往事么,别说袁太太,连我也坐不住了。”

    一阵哄笑,也不晓得笑什么。席间只是没趣得紧,不能走,又不能再提正事,我扭来扭去,自己不察觉,倒是三太太关切道:“可是坐得不舒服呀?我让人拿软垫来。”

    “不用。我这里前些天被人气得,还没理顺呢,你那软垫帮不得忙。”

    “谁敢气您袁太太呀?说出来我替袁太太作主。”许世杰说着自己倒笑了。我见旁人不注意,死瞪了他一眼,转向杜月笙道:“杜先生,我这里有件难为的事,你替我出个主意?”

    桌对面的人,漏着点目光打量我,唇角半扬着,一张牌,举了半天不见发下来。

    “讲出来么也没什么,就是翠芳喽……”我拖长了音调,拿话试探,余光瞟见那许世杰,额上青筋直跳,坐在那儿纹丝不动,却是杀气腾腾扑面过来。

    “许先生快发牌呀!”三太太紧催着,许世杰也不瞧手里什么张子,一张六条发下来,杜月笙还凑上去看呢,我慢条条道:“三太太这位子果然好风水呀,六条么只剩这张了,多少人等着咧,许先生也敢打。”

    “呀,这是袁太太胡了。”三太太嚷嚷着向杜月笙撒娇道:“袁太太开胡么手气一定旺得不得了,我这里招架不住的,老爷也替我看着点牌呀。”

    杜月笙半晌不答,笑盈盈洗牌,一时桌上你推我进,只听见麻将张子作响,重又垒起四条长龙,杜月笙方道:“你么着什么急呀,倒是许老弟哟,你可捂紧了钱包,当心今晚要吃西北风回家的。”

    许世杰鼻中重重哼得半声,干脆侧身翘了个二郎腿,十分不屑道:“又是钱包又是公文包,不晓得袁太太看上哪个了?我亲自送到府上,省得有人瞄着,不是偷钱,就是偷……”

    “偷人呐?”我噗哧笑了,干脆接过他话里的机锋,顺势道:“才讲翠芳喽,杜先生也替我拿拿主意。”

    “什么事连你都难为了?我倒想听听。”

    “她么,平常倒好,脾气上来么,杜先生也晓得啦,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说的是呀,翠芳先生不是这脾气么,从前也不会吃亏上当了。”三太太忍不住接嘴,又向许世杰道:“你没见过,袁太太的小姐妹翠芳先生,倒是好模样,从前那明园,亏得她撑着呢。”

    我一笑代过,私下里,也偷偷看那许世杰,他不搭话,二郎腿微摇着,口里哼着点小曲儿,不留心似的,只把眼睛瞟向屋外。

    “说起来又可笑又可气,她一个客人么看上我这里一样东西,自己不好意思提,央她来问我,我想本来也没什么,只是她那里可还缺这一样半样呀,就没答应。谁晓得她为着那客人么,竟犯起糊涂来,明的不来,暗的想拿。被我撞破了,她自己也晓得理亏,就是脸孔上过不去么,几天不见人,病怏怏的。我也气她脑袋发热,为这个恩客么,道理也不懂了,姐妹情谊也不顾了。这么一来二去,我两个倒僵上了,十天半个月不讲话,连下人也为难。为这么点事,倒弄得徐厅长也晓得了,谢局长也赶着来做合事佬。我呢,明明是个失主,总不能上赶着给她做小俯低的,她呢脾气又倔。怎么也兜转不开。杜先生,您说,为这么件事,我们多少年姐妹,可是就做不下去了呀。”

    一席话,绕山绕水。我留神许世杰的神色,他只当没听见,与三太太两个瞧那麻将牌张呢。再转过眼来,杜月笙带笑不笑,脸上倒有几分思量。

    “袁太太,你是大事见惯了,倒被小事扰呀。”片刻,他淡淡道:“这事么,再简单不过了。她虽是背地里拿,也没拿着,只不过理亏,你要介意么,就同她撇清关系,你要不介意,还是由她替你把持着外场,只不过以后多提防就是了。”

    “说的是呀,虽然这次不成,她有这性习,你可得防着些。”三太太说着啧啧叹道:“什么东西这样要紧呀?让翠芳做下这样的事。”

    “东西有什么要紧?几张纸,几两福寿膏,连杜先生也晓得啦,只是那恩客,恩什么恩哟,竟是头白眼狼,咬了人么还躲在后头的。”我刻意把话挑明喽,那许世杰阴恻恻一笑,到底开口道:“我说什么呢,几两福寿膏么,袁太太那里哪天没了,我给你送过去。”

    我低头一笑,心还牵在噪子眼儿,放不下来。

    “依杜先生的意思,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东西可丢了没?”

    “东西可是没丢。”

    “那还同她一般见识……”这次,杜月笙与三太太异口同声,两人一顿,我接着笑出声了,“杜先生和三太太好默契。”

    杜月笙一张瘦脸,笑得泛红,待消停了,手上发牌不停,嘴上缓缓道:“做大事么,身边少不了几个小人,你同他们一般见识,可不是白费气力?”

    说着三角眼一扬,目光沉沉,竟不是看我,是看他邻座的许世杰,淡而笑道:“许老弟,你今天手气不好呀,这把牌么,我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