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杜月笙可晓得这事呀?”
一张烟榻,中间置一案几,放些烟枪烟灯,我同翠芳各躺一边,她缓缓吐出一口烟雾,眯蒙着眼,似睡似醒。
我也沉在鸦片烟醉人的香气里,她的话,如隔水帘,听在耳朵里嗡嗡作响,并不真切。
一时,翠芳咯咯笑起来,我虚着一条眼缝瞧对过的人,她一张巧脸仿佛扭作一团,笑颜隔山隔水,如在梦中。我也止不住跟着笑了,神经虚晃晃的,依稀听见我们两的笑声——放肆、疯狂、尖利。
“福寿膏呀~”我叹了句,将斜躺的身子了放平了,望着天花板上那盏吊灯,找不着灯在哪儿,只瞧见一个白亮的光晕,中间,闪烁刺眼。
唯有这刻是清静的,世上再纷扰也与自己无干,连沉重的往事一并离得远了。福寿膏,像仙人洞里的仙药,吃进去,人就变作……妖,没心没肺。
我止不住又是一阵狂笑,翻转身来,一伸手,拉住翠芳握着烟枪的手腕。
“你么,是我的了。”
她哈哈哈的笑,红唇在灯光掩映下,诡异夸张。
“我这人早卖给你了,宛芳……妈妈。”
醉烟如醉酒,比醉酒更加缠绵。我们两个,宛如两条蛇,厮缠在一处,每讲一句话,总是笑不能停,也不懂究竟在笑什么,素日的争执呐、怨恨呐,都抹平了,笑过后,绵绵不尽的烟香四围,这小小的烟室,浩浩无边际,天花板向上无限延伸,翠芳一叠声尖叫着,反握住我的手,突然昂起半个身子凑过来,隔着那张矮几,在我唇边狠狠咬了一口。
不疼,酥痒得只如同一只飞蝇掠过。推开她,两个人各倒向一边……今日的烟,果然多了。
我笑着,天花板又徐徐落回原位,那阵醉意稍过,心里泛泛浮出空虚,像杂芜的荒草地,无论你怎样抵挡,连最远处最后一丝绿意,也在瞬间枯萎……烟过了,世事变得格外丑陋,比现实更加难以接受。
我歇斯底里一阵尖叫,顺手抓起身边的物件砸出去,砸在屋角的落地镜里,那里面,有不堪入目的自己,怎么看,怎么陌生,怎么放纵,怎么扭曲……
俯枕,一阵干嚎。翠芳斜眼着眼瞧我,渐渐的,她脸上的迷醉也过去了,剩下点惯常的轻浮,不劝不问,只冷笑数声,这屋里,唯听得见自己压抑的嘶吼,疯了一样,却没有泪。
有时候,时间不用太长,记忆会拉长过去与现在的距离——有时,我是坐在妆镜台前理妆梳头的清倌人;有时,我又是十三少跟前不懂事的小姑娘,攀着他的脖颈,明明不知道要什么,却总是缠着他要东要西;有时我变作袁太太,思量着准备怎样的晚餐,他什么时候回家,或者又在训斥下人,打发一拨拨打抽丰的亲戚;突然又到了眼前,我是镜里那个放纵的妇人,或笑或哭,都不像自己了,却分明摸得着看得见,你讨厌镜中的影子,却怎么也甩不掉……
我分不清哪个才是真正的自己?是在十三少怀里撒娇的哪个?还是周旋在众人之间,笑骂用心的哪个?是同翠芳争执不休又牵扯太深的哪个?还是与金莺赤足坐在床边,叽叽喳喳聊个不停的哪个?
都是吗?或者都不是?
没来由的,我闭了嘴,依着案榻,怔忡发呆。
翠芳又开始抽烟了,红唇一噘,吐出一个烟圈,她的笑意,在那个不断放大上升的烟圈背后,慢慢展开。
无意识的,我开始哼歌:“山有山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君不知。”
端得那样熟悉,却再也没意义了。这词这曲,不过就是一句口头禅,说出来,也只是白话一句。
爱他,是种习惯,连思念,也是一种习惯。一切都变了模样了,我忘了许多人许多事,只有这习惯如影随行,却再也找不回最初的心悸与感动。
翠芳也跟着哼,不过是另一种旋律——妖娆时髦,每个节拍,都颠在一处拐点,颤微微的,新鲜快活。
“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个不夜城……”
一快一慢两支曲儿交叠在一处,也听不真字字句句,两个人,相视又笑起来了。翠芳一壁唱着,一壁凑近了,红唇一动,在我耳边道:“男人的话么听不得,我们两个过一世么蛮好的了。”
她的话像风一样一阵就没了,耳朵边留下些麻痒,以作证据。
麻醉的舌头,说什么都多余,我却依旧涎着脸笑个不止,“哎哟喂,同你在一天都吵得耳根不净,这要在一世么,可还活呀。”
“哼~”翠芳哧了一声,向后一扬,沉沉道:“吵么是要吵的呀,你同十三少也算情投意合,在一起又怎样?我瞧着还不如这两年咱俩快活呢。”
过去,过去是把利剑,把我生生劈作两半了。同一个宛芳,怎么会有这么多不同的样貌?我静静躺在竹枕上,仰望天花板,吊灯的光刺目的亮,但我不愿挪开目光,直看到眼睛酸胀了,终于也仿佛有些泪意。
“比如金莺和李从益好了又怎样?你瞧李从益现在的光景,人么有过去两个胖,左拥右抱的,可还有当年公子哥的样?我瞧金莺就是嫁了他么,也是死路一条……”翠芳不住念叨,见我不答话,凑近喊:“喂,你听见我说的没?”
“听,听见了。倌人信了客人么,死路一条……”我翻转身,背对着翠芳,想起金莺这句话,心里漠漠的空了。
翠芳一顿,接着道:“就是说呀,你再瞧瞧你同十三少,不是我讲哦,连方玉卿和那个老货都比你两个强!”
真的吗?或许吧。我有时候总忍不住想,如果我现在遇到一夫,或许我们会更融洽。但如果我现在才遇到他,也许,我们根本没有动心的勇气……岁月最残酷并非在你额上刻下深痕,而是在你心底蒙上油纸,不再轻易动心,无论遇上什么人什么事,总是隔岸观火,以为这样可以自保。原来,飞蛾扑火的义无反顾,其实是种难得的幸福,稍纵即逝。
我想还是继续吃大烟吧,比酒醇和,比酒醉人,又比一切过去未来都甜蜜……
才转身,翠芳一张脸孔隔得咫尺,倒吓我一跳,正要错过身时,她一俯首,唇竟贴了过来——温热的,微微发颤……
残留的那点醉意,刹时醒了,我呆在那儿,圆瞪着眼,只看见她额上的发丝,根根分明。
动也不敢动,挪也挪不开,咬紧了牙关闭着嘴,听见她吃吃的笑,一笑,嘴里含着的那口烟四散开来,呛得她一阵咳,到底让开了。
“你作死呀!”我恨骂了一句,不及寻张帕子,抬手就用衣袖使劲的擦。翠芳唇上的口红香还在,左抹右抹,衣袖上的乱红,也不晓得是她的还是我的。
她弯着腰咳不停,又要笑,又呛着了,如此三复,再抬头时,眼角嚼着泪花。
“你这么人么只有吃了烟才好相处些,瞧你醒了么,喂口大烟给你吃,看你还理我不理。”
“疯了!”我骂了一句,从榻上缩下来,脚才沾地,后头翠芳淡淡道:“我么没疯的,就是你喽,守寡守得想男人了。”
“你作死呀,你要学福建婊子做什么自梳女么你自己做,就怕你不诚心咧,这时候没个知心的么来同我好了,等什么白汉秋、迟子墨再找回来,你连我是谁都不认的,还讲什么一辈子半辈子的话,你骗你自己么何况拉着我哟,蛮好吃了大烟么消停些吧。”
翠芳撇了撇嘴,向后一扬,她的衣领敞开的,露出胸前半壁白肉,同一抹粉色抹胸,端得也如盛宴散去后的颓糜,令人不忍注目。
我心里一软,也懒得理她,正要走时,外头“兵兵浜浜”一阵门响,阿敏应声去了,我这里不及回屋换件衣裳,五、六个莽夫已经堵在门口,抬着些家俱摆件,粗嘎嘎就问,“你们这里可是袁府呀?”
“是的呀。”
“叫你们太太出来收这些家俱。”那伙人嚷嚷着就往里走,阿敏招架不住,引得招娣出来问,“我们太太没要家俱呀,你们是不是弄错了?”
“没错没错,说的就是袁府,叫亲自送给袁太太的。”
“你瞧我们哪里摆得下这些东西?”招娣错身一让,还要说时,那几个手一挡把她甩朝一旁,大咧咧就进来了,于妈么见势不好,拐着双小脚踅进屋来,一叠声道:“太太呀,不好啦,不晓得哪里来了帮流氓,硬往里闯哦。”
翠芳的烟也醒了,系好领口的纽扣,与我对望一眼。
“现在摆不下么,一会儿就摆下喽。”那几个汉子扬高音调,落语不落,屋外“哗啦”一片乱响,哪里是砸东西,分明就是拆屋。阿敏同招娣两个尖声叫着躲,我冲出去,见招娣正往外头跑,口里喊着,“来了贼了,快来人呐。”
声音初时大,末了即小,话还没完,她一步步退回来,满脸惊恐,看着身前那个高大的人影,话堵在喉咙口,嗡嗡成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