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做什么?”我的声音也变了,见那几个莽汉在厅里胡作非为,急骂道:“无法无天的,快给局子里挂电话呀!”
许世杰答也不答,走近前挡着我同翠芳,满脸堆笑道:“袁太太家里么也太陈旧了些,我这里备齐了家私,一并给袁太太换喽,省得下次再去杜先生那儿告状!”
说着细眼一眯,盯着翠芳道:“哟,翠芳先生也在呀,怎么,这里不是袁府么,什么时候变作长三堂子了?”
“哼~”翠芳冷哧一声,也不敢答,片刻才闷声道:“我同你的事么出去讲好了,用不着来闹袁府,传出去,你一个大男人有什么脸孔哟。”
说着就走,许世杰脸色一沉,半错身,拦住翠芳,“哟,可不是杜先生讲的,袁太太这里少了什么么我照单全赔。这下,有的没有我可是都抬来了,世人总不止于讲我小气吧?”
“你走!”鸦片烟的劲儿还没全过去呢,我杵着圆桌,头晕眼花却是混身没力,想要痛骂一顿也只剩喘息。于妈同阿敏两个,踅出去又踅进来了——外头闹得更凶,一应家私都掀翻了,玻璃、瓷器碎得满地,连地毯窗帘都被扯了下来,撒的撒、揉的揉,哪里还有什么整物件。
那群人还往里闯,许世杰一抬手,斥道:“你们凶神恶煞的,没瞧见这里两位女太太呢!”说着,自己抄起一杆烟枪摔在地上,分明笑着,却是咬牙道:“这里头么,就我来替袁太太收拾好了。”
话音落,稀里哗啦一阵乱响,桌上那盘点心盒碎得满地,阿敏尖叫着又要往外跑,被几个壮汉堵在门口,只听见她杀猪一般尖嚎,“放我走呀,放我走呀。我不认识她两个的!”
引得招娣也哭、于妈也骂,“这是造的什么孽哦,隔三差五来欺负寡妇门前,你们要折寿的呀。”
“寡妇是吧?寡妇门前是非多呀!”许世杰目露凶光,一脚又把圆桌也踢翻了。
我站不住,牙齿“得得”打颤,歪倒在墙边,利着声音道:“你要好收场么赶紧走,你要闹么,我奉陪到底,没什么好怕的。”
“怕作什么呀?我这里给袁太太赔的,哪件不比这些东西好十倍百倍?来人呐,给我抬进来!”他高声喝着,一把推开护在我身前的翠芳。只听得翠芳一声轻喊,跌坐在地上,额头撞在翻倒的桌角上,她抬脸,满头乱发,红艳艳的血丝,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渗了出来。
“翠芳!”我猛扑上去,被许世杰一把抱住了,他的脸近在眼前,细长的眼,依旧在笑,“好个姐妹情深呀,看得我都心痛了,要不然,我替袁太太安慰安慰这婊子?”
句句戳心,哭喊,这时候才漫延开来。翠芳扶着桌角直匀气儿,两个眼睛么瞪得喷火,坐在地上骂道:“你给我记好喽,这一桩一件么,总有一天要你加倍奉还!”
许世杰身都不回,只把我抱紧了,一面砸了烟榻,一面笑道:“袁太太要吃大烟么,我连烟榻一并送来了,下回,也同袁太太吃了对脸儿?”
我望着翠芳哭喊,哪有余力挣脱,他像个金刚一样强悍,我不过是张纸片人,被他拖来迤去,没半点招架之力。
“你看,还有这个呀,我那里可是整套红木雕花的!”他说一句,便有一样东西糟秧,这句讲完,立在屋角的落地镜,被他顺手抄起一烟灯砸过去,“咣当”碎响,镜里的世界崩坏了,我同翠芳哭喊的脸,刹时碎作百千。
“你到底要怎样?”翠芳跪行数步,抱住他的腿,一脸的血泪并脸上的胭脂,黑黑红红,一张花脸,瞧着我,却是声音软了,“算是我的错么,许先生要杀要剐,只别在这里闹了可好呀。”
“哼!”许世杰一脚揣开了翠芳,摇头道:“这时候晓得厉害啦?可惜呀,本少爷不吃你那套,你要真服输么,把迟子墨喊出来呀,让他来我跟前跪着磕几个响头么蛮好的咧,你瞧可好呀?”
“迟,迟……我哪里喊得动迟子墨哟。”翠芳哽咽道:“我要使得动他,可还替他做这些事呀,许先生想想道理么是不是这样的。”
“我不懂什么道理,我只晓得明园有你一份呀,你分了红么,到底是为他做事还是为你自己做事?”
我心里稀里糊涂的,片刻才听出这话不对。眼瞪着地上的翠芳,半晌,讲不出话来。
“袁太太你不晓得呀?”许世杰哈哈大笑。
气恼、烟醉、恐慌……一切情绪夹杂在一处,我脑子里昏昏然的,一片空白。
“宛芳,你……我……”翠芳这时竟是冲着我哭了,要讲什么又讲不出来,一叠声重复,“你别怪我呀……”
再看许世杰时,他得意的脸,连凶狠都没了,满脸喜洋洋的,高鼻细目,竟笑作一团。
“你以为她只是个先生呀?人家明园好好分着红咧,拿袁太太的股,做迟子墨的线人,你这里风吹草动么,明园那边晓得的一清二楚。我要把明园接过来还嫌它肮脏秽气咧。你道她把你当恩人呀?她只把你当个傻子哟!”
一句话,呛得我朝后一扬,却仍被许世杰托在手心里,不能痛快喝骂一场。
“宛芳,你听我讲呀,我孤身一个人,靠这几个恩客够什么呀,他迟子墨肯分我红么也是我应当的,明园……”
“住口!”我喝着,声音一颤,骂不出来了。刚才还一同躺在烟榻上的翠芳,她说的话还在耳边痒呢,却是背地里留了这么一手。对,迟子墨害她再惨,究竟是第一个肯捧她的恩客。他害她也罢、捧她也好,翠芳才是堂子里真正的红倌人——从不把这些当回事,只把钱拿在手上是真的。
哪有什么爱恨?又有什么恩仇?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罢了。婊子,婊子真个无情吗?
我无力摇头,朝翠芳凄然笑道:“你走,你走……”
“宛芳,那明园我也出过力的呀,再讲了,那时候迟子墨欠十三少一笔钱,我要了明园的股,这钱,只当是替你我存着呀,谁晓得以为什么样?你不做考虑,我不能不想啊!”她仍在苦苦哀求,真可笑,这闹剧演到最后,竟变成我们两个反目为仇,而许世杰呢,反倒轻巧了,他就是把这屋一把火烧了又能怎样?
我心里涩得发苦,不晓得还能讲什么。许世杰倒是越发来劲儿了,他不知从哪儿拎过来一把雨伞,手里挥舞着,屋里,已没多少东西让他砸,只听见挥得雨伞“唰唰”作响。余光一瞥,伞划过墙面,直冲着一夫的相片,眼瞧就要打落。
不晓得从哪儿来的气力,待我反应过来,已推开许世杰,一步跨上去,双膝一跪,整个人滑到相片下面,墙上的相片框被伞打下来了,直直落在我怀里。耳边,听闻翠芳一声惊呼,脸颊处一阵风凉,屋里,陡然安静下来,过得许久,翠芳方反应过来,一把拉住我的手,细瞧脸上,“宛芳,没事吧?没事吧?”
我依旧盯着一夫的相片,他在相片里笑,温和的眼,只一瞥,就有流泪的冲动。
翠芳猛地把那照片打落在地上,骂道:“你看看你自己呀,你瞧这个死人做什么呀?他死了,你就是在这里被人杀被人害被人强,他也只是一帧照片,笑,永远都只会笑了……”
我不懂,怔怔抬眼,许世杰愣在边上,他手上那把雨伞空落落不着地。屋里的人都停下来了,连外头也静悄悄的。目光转了一圈,最后落在地上的碎镜面上,大的小的,规整的不规整的,那些碎片映着灯光,还映着我的脸,瞧不清模样了,也同翠芳一样,都是泪、都是妆,都是……血。
一滴滴,落在地上,像绽开的花儿,刹时便枯萎了,鲜红变作乌紫。
“宛芳,你醒醒呀,这个人死了、死了!”翠芳吼着变作哭声,抱住我又是摇又是喊。
那个“死”字一出口,我反手甩上去,“啪”的脆响,翠芳握住脸颊,怔怔看着我,满眼不可置信。
屋里陡然一静,四顾看过去,我不愿离开的这座公寓,如今已被毁了,桌椅板凳、沙发摆件、窗帘布幔……散落一地,满目疮痍,只有一夫的相片还完好,他笑着,像翠芳讲的那样——无论如何,都只会笑了……
连人也伤,却分不清究竟哪里受伤了?我只觉得累,并不觉得疼。再瞧许世杰,他回过神来,无所谓的,点燃一支香烟,“哟,说要赔的么,这脸孔我可赔不起哟!”
“我求你,我求你,放过我们吧,你要钱要人,我跟你走!”翠芳缓过神来,跪行至许世杰跟前,哀声道:“你就瞧在杜先生面上,别再找宛芳的麻烦了!”
那两个人怎样争执已不入我的耳朵,我缓缓拾起地上的相片,轻抚过一夫的面颊,他定定看着这一切,不动声色。
血,和着泪,落在玻璃框子上,蒙住一夫笑着的眼……一切,终究过去了。
我同他一道闭上眼,只将相片按在胸口,冷冷道:“你把东西留下,走吧。”
两人都不答,只有外头,招娣怯怯喊,“太太,你没事吧?”
“你们都走!”我说着起身,也不瞧众人,打许世杰身旁过,应该有什么话的,最终还是多余。
“袁太太……”他喊住我,那份戏谑到底没有了,换作低沉的男声,从背后听上去,居然也可以是冷静的,不似这人的狂暴。
“东西么我留下,你么跟我走!”
“你……”我气得语结,眼前一阵晕过一阵,兀自强撑,“莫要欺人太盛!”
他脸上似笑非笑,手指一滑,只当要摸上来,却只在我面颊前一掠即过。“不走,可真是赔不起这张脸孔了。”
他还在说什么呢,我听不真,耳际嗡嗡作响,连眼前也是花的,脚下才挪,许世杰上前一接,挟持着我,径直出屋。
随他去吧,挣扎不动,也无心再拼。这世上的好与坏或者对与错,我还分得出来吗?迷糊中,翠芳焦急的脸同她市侩的神情混在一起,记忆混乱了,再记不起来,她的,或者我的……我们曾经单纯的样子是怎样的?只剩下一张张疲惫的眼,还有复杂的心,无法,如初时无畏,如初时纯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