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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赵府
    汽车在一座带花园的小洋楼跟前停了下来,司机头也不回,嗡声嗡气道:“赵公馆到了。”

    我抬眼,不认识这座半掩在花草树木中的三层洋房。刚一迟疑,那边过来个军官模样的人,冲车窗里的我笑盈盈道:“是袁太太吧?我们少爷太太久等了。”他说着拉开车门,一身笔挺戎装衬得人剑眉星目,眼睛里那满满笑意,热情又不失分寸,客气的,将我迎了进去。

    这是座气派的洋楼,外头看起来不算大的庭园,疏不知内里另有乾坤。满院子芳草地,种着菊花,这时候花虽谢了,花叶也只有零星绿意,但黄败枯枝都已剪去,剩下一簇细叶却也精神。楼东面一株百年香樟,枝干粗壮,与西面另一株法国梧桐,撑起半壁天,将青灰色的楼宇掩住一半儿,树荫斑驳下,那三层高的洋楼,无端高大许些。

    “袁太太这边请。”那军官引着我上了台阶,门口已有仆妇拉开厚重的大门,光线刹时消失在并不暗沉的大厅里,厅里,三三两两聚集着宾客,尚不及一一认清,便上来位短发齐肩,身着象牙白洋裙的女太太,招呼我道:“是袁太太呀。”

    “赵……太太。”我迎上前,心里,拿眼前这位明朗的女太太同那天街上初遇的她相比较,一样的圆脸短发,一样黑白分明的杏眼,换了身装扮,倒添了些活泼矜贵。

    她也不认生,上前拉着我的手就道:“我让之谨早请你来么,他那个人,懒散的很,讲几次没下文,害得我们不能亲近。”

    我笑笑,正要开口,她抢先道:“叫我芬妮好了,我听见之谨说认袁太太做了妹妹的,这么算起来,袁太太还是我的小姑子咧。”

    陈年往事还有人提,我不自觉一垂首,抿嘴笑道:“既然这么讲么,你还叫我袁太太做什么?叫宛芳么蛮好的了。”

    芬妮却也大方,即可改口,唤我“宛芳”。我两个面对面牵着双手,由不得都笑了,才要说时,那头赵之谨赶了过来。

    “宛芳,外头人多,进来屋里打牌好了。”

    “哎哟,我们两个才亲近呢,你又来搅局。”芬妮娇嗔一句,随即斜倚在赵之谨怀里,软软笑道:“说了让你早请宛芳妹妹来么,拖到现在,要不是我硬派了贴子,怕还见不着宛芳咧。”

    赵之谨一只手环在芬妮腰际,不自觉的,他的笑容也泛出暖意,“我是想着宛芳人不熟么……”

    “不熟才要熟呢,我天天坐着打牌,腰也疼腿也疼,好容易出来走走,你又拉我入局,这一坐下去,半天可就没了。”

    “可不是,我就讲了,宛芳么看着也不像只会打牌的胖太太么。”芬妮说着压低了声音,目光一转,瞅向厅里几位女太太,都一水的深色大衣,遮住发福的身形,只是那圆得鼓起来的脸孔却是遮不住的,抹粉匀指,一张脸,像浮了起来,几个人交头接耳,没讲几句,闹哄哄都往牌桌上去了。

    我们几个偷偷笑了一回,芬妮向赵之谨道:“我那边几个姐妹,你同我去打个招呼,一会儿就该看她们扮上了。”

    “这……”

    “呀,你还怕我冷落了宛芳呀,我这里都想好了,待会儿么还有惊喜呢。”芬妮眼波一横,赵之谨连连称是,旋即又频频摇头,瞧得我也笑了,摆手道:“去吧,我四处这里瞧瞧,该是新置的房子吧?我记得以前赵公馆不在这里。”

    说时,芬妮拉着赵之谨就走,又向我道:“宛芳你要吃什么喝什么么只管同下人讲,我去去就来。”

    “哦,对了……”人已走出去数步,她又回头,黑眸似星,不笑如笑,“这洋楼我住惯了,家父就送给我们做结婚礼物的。”

    我轻轻应了一声,再要瞧赵之谨,他已匆匆跟上芬妮的脚步,从背后揽住她的腰,两个人,有说有笑,走向旁边几个同样穿洋装的时髦女子那边去了。

    这厅四四方方,铺着玫瑰色的厚毯,靠角落的窗户那儿,立一架三角钢琴,钢琴后头坐一个洋女人弹琴,高鼻深目,满头红发,钢琴曲叮咚如溪流在淌,只可惜那弹琴的人长得过于粗壮,一抬眼,目露凶光。

    透过米色的纱制窗帘,可见外头的花园,香樟与梧桐的北面,新植数株老梅桩,此时冬远春破,老树新花,端得娇艳。又有几捧翠竹,稀稀疏疏躲在墙角,衬一壁青砖,一圈墙瓦,幽幽透出古意……像一夫说的:到底是中国人的院子,再怎样洋派,总少不了几捧竹、一汪水缀几枝梅。

    再瞧厅里,十余位宾客,都是些生面孔,三两成群,有仆妇串梭其间,递茶添水。不多的客人,倒有五、六个娘姨伺候,且都是白衣蓝裤,低眉顺眼,哪里是小户人家的寻常佣工那般凶悍。

    我取了一杯洋酒,闲闲打几个女太太身旁过,听见她们叽叽喳喳笑道:“这个赵之谨哟,不晓得修的什么福,把咱们姚大小姐也哄到手了。”

    “是哦,虽说男家也还过得去么,哪里比得上女家军队里的人,别讲上海滩喽,就是华北华中,有几个敢惹她家的。”

    “你不晓得,我听见说他两个留学认识的,说是私下里有……”讲到这儿,说话的人察觉到我,眼睛一瞥,几个人停了话题,刻意高声道:“听见说今天请了几个扮戏的,要唱霸王别姬咧。”

    “哟,这谁演霸王呐?该不得外头应门的副官吧?”她们哄然大笑,说着也走开了。

    这话正应了之前听来的传闻——赵之谨娶的这姚芬妮,正是这上海滩无人敢惹的姚宇林将军之女。

    果真如此,赵之谨也算有福之人,况且他二人一个温润内敛,一个活泼大方,配得正好,恰合姻缘。

    我轻轻一笑,说不上是释怀或者失落,只觉得缘份这事当真奇妙,从前堂子里总讲赵之谨——好么好,就是凡事不肯出头,只好做和事佬的,不拔尖儿的。哪里晓得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什么样的人就会遇在一处呢。

    正感叹呢,瞥见远处有人走过来,端了杯洋酒仰脖就干,不等送酒的娘姨离开呢,又举另一杯细啜。隔着人,我喊她道:“玉卿。”

    方玉卿眼皮一抬,几步走过来,张口就怨,“说你要来么我才来的,这来了半天了,一个认识的人也没有,差点没把我闷死。”

    “我也这里没个人讲话呢。”我拉着她,两个跑窗户边上去了,借着外头的亮头,方玉卿拨开我额角的头发,仔细瞧道:“幸好没留下疤。”

    “藏在头发里面呢。”我把鬓角的碎发顺开给她瞧,一面又道:“剃了的头发还没长出来,这要是背光还好,一向光就露馅了。”

    方玉卿啧啧叹道:“你么吓得人咧,去医院看,包那么一头的纱巾,还以为你这妮子毁容了,幸好没伤在脸上。”

    “伤在脸上也不怕喽,反正也不嫁人的。”我笑了句,想起那天的事也后怕,当时却只晓得伤心,哪里顾得上这块脸面。

    方玉卿撇了撇嘴,压低声音道:“你瞧么,这赵之谨白白让你错过了,人家这福气……”

    我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指着她道:“你糊涂哟,我们两个要在一处了么,他还能和姚家大小姐好?这要好不成了,还讲什么福不福气的。”

    “哎哟喂,你同他好,他就不能结婚了?”方玉卿鼻中冷哧,声音低沉沙哑,“依我说么,结了婚也是吵,相看两厌,不如各过各的,年终了,把局帐一结,大家客气!”

    厅里,人渐渐多了起来,弹钢琴的洋女人也停了动作,都瞧着适才引路的副官指挥帮佣们撤了些零星摆设,垒起一处高台,重摆上几张圆凳,又是胡琴又是鼓。方玉卿挨着我耳语道:“这才听完钢琴呢,他们真要扮上唱戏呀?”

    “我也不晓得喽,倒是听见这么说的。”

    “啧啧,大户人家么,玩了这样玩那样,也亏他们耳根子散,听听也不怕听岔喽。”方玉卿捂着嘴笑,又问,“你同翠芳两个还是不讲话呀?”

    “你也是个耳根子散的,什么都爱打听。”我嗔了一句,问道:“你家王老爷没来?”

    “他老得走不动喽还要人背来呢。”方玉卿眼白一翻,撇嘴道:“喏,里头同牌,被几个胖婆姨哄得开心得不得了,我瞧不上眼,这才出来透透气儿。”

    谁都不把自己的日子当回事——安稳的嫌平淡,波折的求平安。

    过了这么久,我才隐约明白原来所谓完美并不存在,而我们又太容易轻视已经拥有的,嗔怨那些永远得不到的。

    像我同翠芳,起起落落,谁知足过?回忆起来,过去二十余年,只有一夫说要娶我那一刹是知足的,一瞬即永恒……永恒,不过也只是一瞬。

    “你同翠芳么,闹闹也就算了。她也是一时犯傻才得罪这么个霸王,你要真不照应她些,她那里哪来那么多生意哟。”方玉卿兀自叨叨,碎碎念个不停,“按理说翠芳这个人么,也是可气!可遇也遇上了,你能怎么着?难道姐妹们有个错处就都不认啦?那我也不敢认你咧。”

    “我?我怎么招惹你啦?惹得你这么多话,平常么又讲我对翠芳太好了,这时候她自己惹的祸,倒不劝她,都来劝我的。”

    “劝你离她远点么你不听,劝你别同她一般见识么,你也不听。你么,好话都听不进去的,当心老了做孤家寡人!”

    “去,我就是没人要么也拖着你,到时候王老爷也归西了,我瞧你没个孩子么又是个有靠的?”

    我两个说着说着都笑了——平常话郑重,郑重话反倒平常。未来太久远,根本望不到头,可即使人人都必须面对残酷的现实,也依旧没人愿意去相信这残酷的现实与眼下的自己息息相关。譬如老去、譬如死亡、譬如离开与背叛,这一切切,每个人一生中,总会遇到的,或迟或早。

    那边简易的戏台子才搭好,赵之谨同姚芬妮两个,说笑着站到台上去了,“今天请大家来么,没什么好的款待,我们也不请戏班子,就自己扮上了唱一出,大家找乐。”

    “那才好咧,就是不晓得演哪出呀?”台下有女太太跃跃欲试,想来都是爱玩票儿的,说起来竟是堂票友会了。

    我同方玉卿站在窗台下远观,众人叽叽喳喳,你推我荐。“童太太唱得好青衣哟,今天可要上台露露脸。”

    “我算什么?倒是于小姐么,扮上可比虞姬还美,怕不迷死十个霸王哟。”

    说着哄堂一笑,男客么也有想唱的,也有拿不出手的,也相互揶揄,“我瞧这里的人么,只配唱唱《西厢记》,谁还敢演《霸王别姬》?”

    “是哦,唱个书生么有限的,霸王那架势岂是寻常人演得了呀……”

    台上,姚芬妮得意一笑,让出半个身子,缓缓道:“我呢,就晓得虞姬多呀,楚霸王只有一个,所以事先请来了。”

    “谁?”

    众人好奇,引项看过去,台后的小房间落落出来个人,扮上了,长须浓目,踏着步,挽着须,尚未走得台上,“呀~~”一声长叹,胡琴即起,引得台下四面叫“好”!一个身形长大、目光如炬的楚霸王,款款,走上台来……